茅一生望着白纸上印刷的密密麻麻的英语试题,叹了口气。
休息一下吧。他打开手机,心想就看一眼,就一眼,然后看到了音乐app上新曲的销售量。
“才一千出头。就这,还掺了好多自己人偷偷掏腰包买的份,真实销量能有多少啊?”随即,茅一生的眸子不受控制地一暗,“不行吧,就剩两天了,真能卖出三千张吗……这群搞音乐的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他掰开早餐,塞进嘴里。
面包有点酸酸的味道,算不上新鲜,咖啡也苦极了,就算加了三颗方糖也没用。
忽然,有一种冲动支配了他的大脑——他想去外面透透气,以驱散内心弥漫着的浓烈的潮湿感。有人给他的心蒙上了厚厚的窗帘布,要打开它们很费劲,说不定开口是从里面锁上的,所以他才会这么不知所措。
去他的吧,他的心岂止是锁着的,简直里面还抵了一台沉重的书柜,就算怎么推也纹丝不动!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茅一生的面包含在嘴里,才啃了一小半,就听到街角处的塔楼下传来了悠扬的乐声。
——是小音的声音!
他立刻变了脸色,橘色的睡衣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他打开窗户向下望去,从这里看不见站在广场上的人,只能看到巨大的时钟。
“怀念,想念,徘徊在两者之间,思考细微的差别,取回遗忘的痛觉……”
“我是迷路的孩童,比谁都擅长说谎……”
“喜欢的是春天,不,喜欢的是夏天,不,喜欢的是秋天,不,喜欢的是冬天……不,喜欢的只是你所在的城市。”
她在放声歌唱,由于缺少键盘的加入,整首歌给人的感觉都丢失了一种韵味。但她还是在努力唱出最复杂的感情。
依稀间,茅一生听到了有人在鼓掌。
人们渐渐聚拢,在三人组成的临时乐队旁围成一个小圈,有小孩子听到旋律奇特的摇滚——虽然不知道这种慢节奏的歌还能不能称之为摇滚——纷纷发出了兴奋的尖叫。
杜音微笑着用眼神给他们回应,甚至还走到人群之中,对着他们每一个人弹出一段单独的音符。
不一样了——和最初的乐谱不一样了,她又开始即兴发挥,这是她的专长,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法很好地控制这种创作欲。
死板地演奏和生动的演绎区别就在于此。对上小男孩关注的目光时,杜音的手滑到吉他下端点出了几个跳音,高笠配合她击打出了循环的鼓点,她便一次次穿行于路人之中,仿佛在对他们描绘各自的“画像”一般、改变着原曲的旋律。
西蒙神色从容地随她的变化而寻找合适的贝斯音,旁边还有看热闹的家庭主妇在给他拍照。
这阵喧闹听得茅一生心里发痒。
他完全能想象出这群人在进行如此活泼的演奏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那是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狡猾的笑容。
仅仅享受音乐的美好,不管什么销量和准确度,不管个人形象和专业技巧,他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放浪其中。
钟在走动,高高的塔楼上,健硕的指针有序地转动着,咔,咔地发出响声。每一声都像砸碎核桃的锤头一样敲击着他的心。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抿了抿嘴唇,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于是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猛地站了起来。
“喂!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猫咖门口的客人似乎被他撞了一下,扭头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但他根本没在听,当他们都不存在似的气冲冲地朝前走去。
茅一生朝着街角狂奔,脚下的红砖路面不断向后撤离,红绿灯变为绿色,他走过斑马线,从人群之中挤进包围圈的最深处。杜音看到他,吉他上的最后一个小节缓缓终止,不再有后续。
“你们几个……到底想怎样。”
他身上还穿着睡衣,连拖鞋都没换。
杜音收起了欢乐的嘴角,冷静而真诚地说:“不怎样,我们只是在等你回来。”
“我暂时不会玩音乐了。”
“为什么?”
“反正也成不了一流的乐队,更没法在音乐史上留名。看清楚一点吧,我们的实力还没有高到可以盲目自信的程度!西蒙,你的作曲能力的确很强,但你对市场嗤之以鼻的态度注定会吃大亏;高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加入我们乐队,但你也不像是愿意浪费自己艺术才华的人,去做别的事业肯定能获得比摇滚更高的成就;小音,你的嗓子不适合唱歌,就算用特殊设计的曲子掩饰缺陷,总有一天还是会腻的!”
他对三人进行了一番批判。这应该是他能想出的最打击人的真话了。可是,对面的三人却并未如他所愿、沮丧撤离。
杜音抿了抿嘴。
“也许你说得对。自从决定复出以来,我的一切都太顺利了,人的惰性会让人以为这种顺利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说到底,靠音乐吃饭的人有多少?还不如早早认清现实,找准自己在社会上的定位来得聪明。”
“是吧。”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没法放弃呢?”她问他。
她的声音如此嘶哑,灵魂却如此炽热,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
“我怎么知道,你一直都是那种爱幻想的人,肯定也觉得这次能一帆风顺吧?”茅一生控制不住自己说气话的冲动。
尽管他很明白,事实不是这样。
杜音严肃道:“因为我在看到听众的笑脸时就高兴得忘了一切。我想你也是一样的。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能被那么多人喜欢,就相当于间接承认了自己的价值,这是人类共同的表现欲。”
茅一生气呼呼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她有些失望,但还没有放弃,继续说:“我们做的不是单纯的艺术音乐,一点也不高级;也不是单纯的商业音乐,因为没有考虑迎合市场的手段。仅仅依靠这么有限的条件,能被那么多人喜欢、被邀请出cd、得到天山姐的认同,已经让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了。但这样就够了吗?”
“……不够吗?本来也就是做梦。”
“猫咪,我们没什么别的能为你做的事,只有音乐,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演奏音乐,唱自己喜欢的歌,如果你觉得做这些很无聊的话,你可以随时退出。但要是因为别的原因……对不起,我不接受。”
杜音低头看着吉他拨片,拨片上印着一个图案,是高笠画的乌鸦。他想通过共同的形式把所有人联系起来。西蒙的领结上也有这个图案,同样的还有高笠脑门上的白色棉布头巾。
瘸腿黑鸟……crippledcrow……
正是因为不完美,才充满魅力。
茅一生似乎开始动摇了。他的眸子闪烁了一下,不敢直视杜音。
“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既要上课,又要靠律师专业的博士,还要忙交响乐团。”
“没关系。我们等你。”
“那你们可就要变成三流乐队了,不止三流,说不定是十八流,你真觉得就算变成三流乐队也无所谓吗?”
“啊?我们本来就是三流。就算是indierock,在成为pop之前也只是自闭症患者的自娱自乐而已嘛。”杜音突然笑了。
就是这个笑容。
茅一生抬起了眼睫毛。就是这个该死的笑容,他在猫咖里怀着恶毒的心理庆幸哥哥的失踪时,出现在他面前、拯救了他的笑容。她平时不是那种特别乐观的人,所以流露在他面前的喜悦就更显可贵,受到她的感召,他才想变成能每天带着笑容生活的人。
有了她,才有了今天的自己。
“……小音……”
高笠见茅一生的态度有所缓和,连忙举手道:“诶,不是有音乐人这么说过吗?完美回应听众的要求,是一流,全心全力做好表演,是二流,轻松愉快地完成工作的,是三流,但心怀大志的三流,就是四流了。”
“可是总不能一直是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