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课后韩轻安都会来桥头碑前做坐一坐,虽然他不是儒家弟子,可是作为读书人,依旧能从碑文上感悟出不少东西。
今日他远远便就看见一道白衣身影坐在桥头碑下喝酒,他脚步微微放缓,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径直来到桥头。
看着这个年龄差不多与自己同岁白衣男子,韩轻安主动打招呼道:
“这位公子是外乡人?”
吴良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喝酒道:
“偶然路过此地,见这碑上之字甚是出彩,所以驻足观望一二。”
“这碑文是你刻的?”
韩轻安连连摇头道:
“我可刻不出来这样的字,那是我启蒙先生刻的。”
“那可否引见这位先生一二?”
韩轻安一脸的无奈,道出实情:
“先生已经离开此地,我也不知他去往了何处。”
吴良一脸的惋惜道:
“如此倒是可惜了?”
韩轻安也是聪慧之人,既然眼前之人对碑文上的书法如此的推崇,想来也是精通书法之人。
“公子对书法也有研究?”
吴良将酒坛子递给韩轻安,轻声笑道:
“难登大雅之堂,就不献丑了。”
韩轻安倒也不客气,接过酒坛便就狠狠灌了一口,然后与吴良一般,盘腿坐在桥头,看着桥下的溪水潺潺。
“公子也是儒家弟子?”
吴良摇摇头,笑道:
“是,也不是。”
然后反问韩轻安:
“你是儒家弟子?”
韩轻安摇摇头笑道:
“我是法家弟子。”
吴良故作诧异的看向韩轻安:
“你这身气度更适合儒家,为何偏偏选了法家的路子?”
韩轻安将酒坛子递给吴良,没有回答吴良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公子看来,儒家与法家有何同,又有何不同?”
吴良思考一会,才缓缓说道:
“相同的都是读书人?不同的则是儒家学说更偏向‘自律’,法家学说更偏向‘外律’。”
韩轻安没有想到眼前的白衣公子仅仅只是短暂的思考,便就回答到了点子上。
“公子好见识。”
“我之所以选择法家,就是因为法家的‘治世’,而儒家‘治人’。”
“我曾游历河洛洲诸国,所见都是民不聊生,我用三年来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后来我想通了,归根结底,就是河洛洲上到朝廷,下到百姓都尊崇的儒家‘礼数’不足以约束恶人,法家的‘法制’才是适合当下的混乱不堪的河洛洲诸国。”
吴良对于眼前的年轻人高看了一眼,儒家的‘仁政’‘礼数’等等诸多理论,不可否认其治国之用。
但是太过温和,更适合‘盛世’治国,不适合当下兵灾人祸不停的河洛洲。
因为人们心中的‘恶’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想要用礼数去约束,显然不可能。
而法家推崇的‘严刑峻法’却能以恶止恶,是为破局良方。
“儒家在河洛洲的根深蒂固,想要‘破儒立法’可不是什么易事。”
“而且千百年来,生出这种念头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至于结果,我想不用我多说。”
韩轻安自然是知道轻重的,这次之所以回到河洛洲,便是法家领头之人的安排。
“不过这次有佛、道两家支持,加上兵家等诸多流派的入局,确实机会很大。”
“儒家固步自封太久了,确实需要有人能冲击一下其在世俗的地位了。”
韩轻安微微缩了一缩瞳孔,对于眼前的之人已经充满了戒备。
虽然法家在河洛洲的谋划只要知道些许内幕的明眼人都能看透,但是能像眼前之人猜出一个大概的就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
而且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不难听出眼前看似与自己差不多大小之人,很有可能是一个老不死的怪物。
“年轻人,戒备心不要那么重,怎么说刚才也是喝了我的酒的。”
韩轻安已经起身,恭敬抱拳道:
“不知前辈名讳?”
吴良淡淡一笑道:
“吴所谓。”
韩轻安还以为是眼前的白衣前辈不愿告知自己,也就没有再多问,只是心中隐隐有不安。
“放心吧,虽然我也算儒家之人,但是早就看看不惯那几个蹲在文庙不拉屎的老顽固了。”
“世道再变,道理也会过时,推陈出新才是大道。”
“儒家立世根本,在于教化众生,开民智。”
“可现在的儒家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根本,儒家许多道理不是在在为苍生立命,而是在为儒家立威。”
吴良喝了一口酒,连连摇头道:
“不纯粹,不纯粹了,味道变了。”
吴良缓缓起身,话锋一转道:
“不过儒家根本的道理还是能用的,只是解读的人多了,才多出来许多歪理。”
“年轻人,可想听我一句肺腑之言?”
韩轻安赶忙恭恭敬敬拜道:
“前辈请说。”
吴良走到桥边,用手指沾了沾口水,在石头桥l廊上一边写一边念道:
“法以治国,儒以治人,儒法皆行,主次相换,扬长避短,方为长策。”
吴良以指代笔,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顷刻间便在桥廊上留下了二十四个极为飘逸的大字。
相比碑文上的字庄重老成,这二十四个字显得极为飘逸轻浮。
“年轻人,不要小看这二十四个字,若是想要做到,你可能会同时得罪儒家、法家。”
韩轻安死死盯着那二十四字,心湖之上掀起了惊涛骇浪,儒、法皆行,这不是就是自己苦寻的答案吗?
他之所以选择回到桃源村教书,是因为他心中在彷徨,法家的学说乱世确实好用,也很实用。
可是乱世是会结束的,乱世之后呢?一人犯法,连带九族的酷法还能用吗?
这“主、次”二字直击其心,可以轮换主次之分,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其中“长策”二字,同样让人不得不深思,放眼当下是不错,可真的就不管将来了吗?
韩轻安就这般站在桥上,死死盯着那二十四个字,似乎之前自己认可的许多东西都在被自己否定。
他仿佛是撬开一座新世界的大门,顷刻间便就推翻了许多自己固有的认知。
当站在一个新的高度去看待同样一个问题时,便会发现许多先前认知的不足。
所站的高度,决定了你的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