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了，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风中带着砭骨的寒意。
考试一场接着一场，高三整个学年似乎都进入了一种疲劳作战的状态。
清晨的天色还未大亮，教室里虽然亮着灯，光线被压制的有些昏沉，时间太早班级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学生，气氛显得格外静谧。
沈清妍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没什么动静，或许是春困秋乏的缘故，她最近变得有些贪睡，她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些动物要冬眠了，睡着了之后能量消耗会变得很小这样就不怕冷了啊，她打算眯一小会儿，可眼皮刚合上就被弄醒了，有物件掉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张涂得花里胡哨的卷子落在了她的脸上，拿着卷起撑起身子扭头望向身旁的人，她有一瞬间的呆愣与惊疑。
“陈维，你有事吗？”
站在桌旁的陈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隐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宛如死水一般没有半丝波澜，手里的练习册散落在地，他却没有弯腰去捡，就这么石化般的站在原地。八壹中文網
“没什么，对不起，我吵到你了。”
沈清妍印象中，陈维是一个内敛到有些腼腆的男生，这样的性格甚至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十分不起眼，可是此刻她却能感受到一种从他身上散发的颓丧气息，她低头瞅了一眼手里的试卷，这是前两天英语小测的试卷，上面布满了红色的批注，分数也很低，完全不应该是陈维的水平，她不太愿意去探寻陈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将试卷递给了陈维。
“没事，反正我也想起来了，卷子还给你。”
陈维声音艰涩的像是被生生扯断的琴弦，他低声说：“谢谢啊。”
沈清妍轻轻摇头，默然地看着陈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
期中考试就要到了，班级里的气氛似乎更严肃了一些，学习节奏也更忙碌了一些。
晚自习前的小课间，十班的教室里充斥着一种疲劳的气息。
夏晓云趴在桌子上，满脸倦色地瞅着一旁专心致志用功的沈清妍，小声说：“妍妍，我终于明白自己跟你的差距在哪里了，你不会累的吗？看起来还这么有精神，上了一天课，我腰酸背痛的快累死了。”
高三晚自习开始前必会有一场小考，刚考完试又得继续自习实在是辛苦，她恨不得立刻飞回自己的床上睡个昏天黑地，可沈清妍似乎还有可以战到天明的无限精力。
被夏晓云这么一说，沈清妍还真觉得有些累了，上了一天的课七八个小时都黏在板凳上，浑身都难受的不对劲，尤其是腰酸痛的厉害，她转眸瞅着情况比她还糟糕的夏晓云，忍不住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说：“疲劳这东西，你只需忍它，让它，由它，避它，耐它，敬它，不要理它，再待几年你且看它。”
夏晓云哭唧唧地说：“我怕自己还没待几年就先交代了。”
沈清妍放下手中的中性笔，侧着身子撑着脑袋望向夏晓云，微微一笑道：“行了，别卖可怜了，你肯定又想使唤我吧。”
夏晓云立刻换了一副讨好卖乖的表情，抱着沈清妍的手臂晃来晃去的，笑嘻嘻地说：“妍妍，我真的好累啊，都走不动道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楼下小卖部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一瓶果粒橙回来啊。”
沈清妍也想走动走动，于是欣然答应了，她先是去了一趟卫生间用凉水轻轻拍了拍脸醒神，朝楼梯口走的时候肩膀忽的被人一拍，转身一看又是时遇，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时遇，你是鬼吗？”
时遇的脸颊被棒棒糖撑得鼓鼓的，看起来像是一条金鱼，他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后，指着自己身后语气严肃地说：“我当然不是鬼，你看我有影子的。”
沈清妍无语，懒得搭理时遇继续朝楼下走，一边走一边说：“那你就慢慢顾影自怜吧。”
时遇跟个小尾巴似的快步撵上了沈清妍，跟她并肩走在不算太宽敞的楼梯上，笑意盈盈地开口道：“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大晚上的不安全。”
沈清妍嘴角抽搐，侧眸瞅着某个睁眼说瞎话的人，淡淡道：“我去楼下帮夏晓云买一瓶果粒橙，要不你也帮我买一瓶。”
逸夫楼灯火通明，就连楼梯间的灯都亮的闪瞎眼。
不安全，这三个字他也好意思说出口。
时遇皱眉道：“你怎么不自己掏钱买饮料？”
沈清妍觉得自己也变得厚脸皮了，斜了一眼时遇，语气无比理直气壮地说：“给你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啊。”
时遇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行，你想喝什么我都给你买。”
沈清妍停下脚步，眼睛里蕴着坏坏的精光，双手环抱在胸前幽幽道：“我要是想喝你的血怎么办？”
“你要喝多少，我现在就给你放血，新鲜热乎的才好喝。”
时遇几乎是没有考虑就开口做出了回答，他脸上带着清朗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可以立刻放血给沈清妍喝。
沈清妍一怔，扯了扯嘴角，悻悻道：“你这是把我当吸血鬼了吗？”
时遇凑上前专注地盯着沈清妍，打量了好一阵子后，皱着眉说：“敢问你的尖牙在哪里啊？”
沈清妍彻底被击败了，时遇这耍无赖的本事天下第一，她拉着他往楼下走，哭笑不得地说：“行了，赶快把果汁买完，一会儿就上自习了，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安静无声的楼道，咱俩又落了单，你说我们不会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吧。”
时遇在一旁神神叨叨地絮絮说个不停。
沈清妍没好气地瞪着时遇：“你比妖魔鬼怪更可怕！”
时遇无比自豪：“谢谢夸奖，我也觉得妖魔鬼怪应该怕我才对。”
沈清妍：“……”
这偷换概念的本事真是高，她的意思明明是时遇人厌鬼弃。
两个人买完饮料上楼的时候，没遇见什么妖魔鬼怪，倒是碰上了一个人。
沈清妍怀里抱着一瓶给夏晓云买的果粒橙站在一级台阶上，望着正缩在楼梯间一角偷偷抹眼泪的陈维，心里哀叹一声，她怎么总是能看见别人不堪的样子。
她缓缓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陈维，低声说：“陈维，擦擦眼泪吧。”
做不到袖手旁观，那就施以援手吧。
当然也仅仅是施以援手，她不打算做任何深入的探究。
陈维没想到这都快上自习了还有学生在教室外闲逛，然后又非常不巧的被人撞见自己这副糟糕的模样，他看着眼前那只素白的手，慢慢接过了那包纸巾却没有立刻拆开，他眼角红的厉害，脸上的眼泪虽然干了，但隐隐能看到痕迹。
“沈清妍，谢谢你啊，还有你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沈清妍能做的都做了，便立刻配合地装瞎，扯着时遇往教室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时遇，你看见什么了吗？”
时遇瞅着沈清妍，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那点浅薄的笑意在灯光的直射下显得温存融融，静静地说：“我只看见了你啊。”
两个人就这样一唱一和地走回了班级，可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却都没有急着进去。
沈清妍淡淡瞅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既没有担心也没有探究，她仿佛刚刚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似乎连那个没有正面回应的请求也从未听见过。
“时遇，你哭过吗？”
时遇一怔，笑了笑说：“有记忆以来只在我妈妈去世那天哭过。”
沈清妍笑得似是而非，声音轻轻的，仿佛是在开什么玩笑：“人会哭一定是因为很难过很伤心吧，时遇，你以后要是哭的话可千万别一个人偷偷地哭，来找我吧。”
时遇眸光一闪，轻声说：“找你做什么，让你陪着我一起哭吗？”
沈清妍摇头晃脑地说：“你想多了，我呢顶多是给你递包纸巾。”
时遇无奈一笑：“你也太残忍了吧。”
沈清妍垂眸，声音轻的像是在低喃，有些自顾自地说道：“残忍吗，至少哭的时候有人陪啊。”
时遇表情凝滞，深深望着沈清妍，有些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很不对劲啊。”
沈清妍无所谓地笑笑：“有吗，大概是太累了吧。”
陈维那张满是泪痕又神情倔强的脸与她脑中的一个人影慢慢重合，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在作祟，从陈维身上她看见了自己过去的模样。
她也曾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泣过，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去生活。
至少哭的时候有人陪……
这句话到底是说给陈维还是时遇亦或是将来的自己听，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和时遇一样有记忆以来也就哭过那么一次，只是那一次的流泪将她的过去和未来彻底的分割开来。
……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去，天气一天一天的寒冷，时间以一种人们最习以为常的方式四季的流转进入了新一轮的尾调。
期中考试在十一月初进行，考试的那两天阴雨连绵，老天爷像是要把所有的秋雨一口气下完，之后的天气不但寒冷而且阴沉，一如十班压抑的气氛。
教室里的桌椅空了一副，那原本是陈维的座位。
沈清妍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周围同学人云亦云。
同学甲：“听说没，陈维离家出走了，就期中考试那两天，现在人还没找到呢。”
同学乙：“怪不得期中考试第一天的时候，我一回家就听见陈维的妈妈在跟我妈打电话，原来是陈维离家出走了。”
同学丙：“陈维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他平时总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怎么这次胆子这么大？”
同学丁：“谁知道呢？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
上课铃响起，议论声也随之而散。
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着要翻译的古文，偏吴侬软语的嗓音在北方显得娇柔而没有攻击力。
夏晓云最不愿意上的就是语文课，她扭头瞅着正在记笔记的沈清妍，一边佩服一边控制不住地开始跟沈清妍说话：“妍妍，陈维离家出走那件事你怎么看？”
沈清妍难得一心二用，脑子除了黑板上那些古文，剩下的就是在楼梯间看见偷偷哭泣的陈维那一幕画面，她还是专心记笔记，微微一默，淡淡道：“大约遇到什么特别伤心的事情了吧。”
而且这件事情很可能跟他家里人有关。
她在心里默默地补上这半句话。
离家出走，重点不是出走，而是离家。
出走可能是一时意气，但离家却是下定了决心。
家，是避风的港湾，但当这处港湾风雨肆虐，留下很痛苦，离开也很痛苦，无论选择哪一种都要付出无比巨大的决心。
夏晓云惊讶沈清妍居然搭话了，这可是在上课啊，一向认真好学不放弃课堂每一分钟的沈清妍居然跟她在课堂上聊天，她觉得明天的太阳可能真的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妍妍，你刚才真的回答我了？”
沈清妍目视前方讲台，语文老师正好转身拿起了教案，她淡淡道：“晓云，前方预警。”
夏晓云果断闭上了嘴，拿着课本认真地看了起来。
……
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沈清妍去地理组找刘军答疑，还没在办公室门口站定，就听见门里传来的女人哭诉声。
“刘老师，你再问问班里的孩子看看他们知道陈维去哪里了。”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正焦急地站在刘军对面。
沈清妍因为参与过家长会，所以对班里的家长都有印象，她记得这个女人正是陈维的妈妈，事情比传闻中的还要严重，看来是铁了心不愿意让人找到他了。
刘军也是一脸的忧心：“陈维妈妈，我会尽力的，你已经报案了吧，先不要太着急。”
陈维母亲突然掩面放声大哭：“陈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他爸爸为了一个小三要跟我离婚，我现在只剩他了。”
沈清妍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可脚步却因为陈维母亲饱含怨气与自责的哭诉生生停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陈维离家出走的原因……
人生啊，真是有其异曲同工之处。
午饭时，沈清妍和时遇坐在一起吃饭，她脑子里一会儿闪过陈维妈妈的哭诉一会儿又想起以前的一些回忆，总之她心里乱糟糟的，面对着好吃的午饭都没了兴趣。
时遇见沈清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也不急着劝她吃饭，淡淡的开口道：“在想陈维的事情。”
沈清妍瞅着时遇，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不动如山的表情，总觉得他知道点内情，轻声说：“你也在想陈维的事情，或者说你是不是知道更多的隐情。”
时遇瞄了一眼沈清妍，缓缓道：“也不算什么隐情，只是陈维和我住同一个小区，虽然不是同一栋楼，但是在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我看见陈维妈妈拽着一个女人争吵，接下来就不用我说了吧，你肯定能猜到，很烂俗却也很令人伤心的故事。”
沈清妍一怔，垂眸道：“我今天去找军军答疑的时候正好看见陈维妈妈和军军哭诉，知道原委的时候心情还挺复杂的。”
时遇眉头微蹙：“复杂，我还以为你会为那天在楼梯间没能多追问陈维几句而自责，毕竟你这人心软又爱胡乱揽责任。”
沈清妍淡淡一笑道：“我就算知道真相也拦不住陈维啊，我们终究是外人。”她瞅着一片阴沉的窗外，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外面都结霜了，看来冬天是真的要到了。”
时遇很少看到沈清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似是悲悯似是无奈似是温从，她的眸光忽明忽暗的，仿佛在谋划什么，又似乎在预见什么，她明显没有再谈论陈维和其家庭的意思，发出的感叹也很是莫测。
他顺着她的话头接道：“冬天是要来了，但会很快过去的。”
沈清妍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语意深长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给人最好的解脱，亦或是最牢的枷锁。
晚上回家的时候，路芳菲早早地就等在小区门口，见沈清妍下了校车立刻就迎了上来，牵着她的手一边上楼一边说：“妍妍啊，你要是对我和你爸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沈清妍很少跟人有肢体接触，父母也不例外，此刻握着她的手温暖柔软，她甚至能摸到这双手指尖的薄茧，她笑了笑说：“知道了，妈。”
母女连心，她自然感受的到路芳菲的不安。
陈维的离家出走事件让所有知情的父母恐慌，却未必所有人都能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