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在戚家酒楼蹲了一周,凭着她强悍的适应能力,至少是把戚家酒楼大面儿上的事情打听齐全了。
戚思柔是六合深北之地商户出身,家中本是做药草生意,数年前一场天灾让戚思柔住的村子只剩下戚思柔和一群半大小子,于是戚思柔就凭着一腔血勇扛起家业,来到长安城闯荡起来,从脚店做起,渐渐做成了酒楼。
大约是戚大娘子深知这世道女儿家的艰难,戚家酒楼自营业起便时常收容生计无门的女性,不管是家道败坏险些被卖奔逃出来的媳妇子,还是和离后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单亲妈妈,亦或是不愿受家族控制出来单立门户的女户娘子,只要人行品正有手有脚,都能在戚家酒楼里找一份活计。据说此事曾传入天后耳中,还夸奖戚思柔是“胭脂英雄”,赏了她一幅字,至此长安城中连最爱撕扯剥落搜刮占便宜的武侯和泼皮都不敢惹戚思柔的生意,戚家酒楼也就越做越大,有了今天的局面。
明月出琢磨着,那失踪不失踪的,若戚思柔知道内情是从犯甚至元凶,她怎么可能认罪?若戚思柔一无所知,这问了也是白问。漂亮道士问这个,能有什么用呢?
还是说漂亮道士做人就这么正直?有话就说,就不想绕圈圈?
“一力降十会,有何不可。”屠博衍倒是看准道士实力不凡,无所畏惧,“也许道士是想多谢消息,正如你我,不也是呆在这里四处留意?倒是你的柔姐,说话未必尽实。”
“我看柔姐姐倒不像是这样的人。”明月出看了一眼四喜的肥肉脸,她不敢说她看人准,但她看过的恶人恶事可远比她同龄人多,眼光还是有那么几分的。戚思柔不一定是柔姐儿,但一定是好人。
两人一边说,明月出一边把菜肴放进食盒里。
戚家酒楼只给熟客送外卖,送的也多是冷盘,这一份便是送给千金公主与天后麾下一位司言女官的“下午茶”,那二位贵人在西市逛宝货店逛累了,正在人家店里歇脚。
大唐的“下午茶”民间叫茶食,也叫小食。一般都是一份肉脯,一份两份点心,再加一份甜品。戚家酒楼今天给的是胭脂双肉脯,酥皮炊饼,桂花糕和含桃乳酪。含桃便是樱桃,所以樱桃乳酪对明月出来说也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这份胭脂双肉脯有点意思,这一盘的肉脯一半是酱红色,一半是橘粉色,倒像是双色腮红,不愧为胭脂之名。
屠博衍不以为然:“不过是名好听,那酱红色是猪肉,橘粉色是鸡肉,都是上不得台面之物。”
明月出坏笑:“千金公主是个吃灸驼峰都只啃个尖儿的,这么且香且艳的便宜肉脯当然是她身边的人点的。”
正说着一位颇为貌美的小娘子溜进来四下寻找,一见明月出在装外面,连忙伸手:“快给我几片,可饿死我了。”
明月出把食盒盖子一盖:“库页小娘,这是马上要送出去的。”
那库页小娘撇嘴:“就知道是要送出去的才让你给我拿几片啊!难不成客人还会因为少了几片肉脯打上门来?他们还未必看得出来呢!”
“大郎怕我们饿,一直热着炊饼,你自己拿。”明月出指了指温火灶。
库页小娘不满意:“干巴巴的谁要吃它!快点给我两片肉脯!”
明月出漠然装好食盒,完全不搭理库页小娘。
库页小娘本来作势要打人,大概是掂量着自己和明月出的身高差占不到便宜,又收回了手,转而嗤笑一声:“你们中山国亡国真是不冤,各个都没有脑子。”
“那你有智商吗?”明月出冷不丁问。
库页小娘一愣:“那是什么?”
明月出也嗤笑:“就是你最缺的东西。”说罢抱着食盒喊了负责外卖跑腿的五郎,“——该去送啦!”
“——你!你不过就是个挂名的公主,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没爹没娘的破落户!”库页小娘气得破口大骂。
明月出还没反应过来,却看见自己脚下一抹,一块儿炉灰像是暗器一般弹进了库页小娘嘴里。
库页小娘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一脸惊恐地看着明月出。
“没必要,这不算什么。不过有人给出头的感觉的确是好,谢啦大神。”明月出和屠博衍说完,也没再理会库页小娘,抬脚走了出去。
小怪物四喜抬起后腿,噗地一声,留给库页小娘一个臭屁,扬长而去。
负责外卖跑腿的五郎把食盒送到以后回来八卦,说千金公主真的把店里那个小伙计收入囊中云云,又特地去禀告戚思柔叽咕了一阵子,大概意思是那位女官说了什么。
明月出适时走开去喂四喜。屠博衍对这些俗事没什么兴趣,倒是时不时催着好好动动脑筋做点儿别的事,哪怕是和四喜多沟通沟通,不要整天在厨房里转悠。
小怪物四喜近来长了几寸,脸上肥肉更多,毛也更密,把头顶的那对儿尖角都遮住了,加上白天它的眼睛也没那么红,旁人就只当它是明月出养的猫,不觉得稀奇。
戚家酒楼附近野猫多得很,酒楼后厨大郎自己也养了好几只猫狗,不差这扁脸的一只。于是明月出在后厨帮忙,四喜就跟着到后厨来玩耍,晚上抱回去一摸一手的菜肉味儿,令屠博衍这样的爱动物人士很是不爽。
“你忍忍吧,我现在不是还没摸清门路,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出出力气就算很幸运了。”明月出一边搅和着一锅胡突汤,一边和屠博衍说话,“再说,自食其力天经地义,我怎么也算是好好干活儿的。你看那个常梳儿,不让她做点儿什么,她嘀咕柔姐姐不想帮她,让她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她又嫌都是端茶倒水的看不起她。这种人我见了都烦,估计留不长。”
厨房里除了大郎和十一郎,其余的人都算是小学徒小伙计,打零工的也不少,都是负责琐碎杂事的,比如明月出就是一块儿小红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么多的杂工伙计,当然也有常梳儿那样眼高手低的懒人。
这两天明月出和大家混得极熟,早起和负责采买的六郎出去买食材,中午开了市回来到跟着大郎与十一郎厨房打下手,给大堂经理二郎和跑堂主管八郎传话。宵禁以后和大家混在一起吃喝说笑,倒是觉得日子过得挺舒坦。
有人舒坦,自然有人不舒坦,戚家酒楼眼下收留的明月出这样的女儿家一共七人,有一位做不惯抹灰擦地的事没几天走了,还有一位来了以后因为打算盘打得漂亮已经点去跟十三郎计算采购明细了,余下五人里明月出和一位会做鱼脍的妇人在厨房里帮忙,一位动作利落的李娘子跟着八郎负责端菜传话,另外的常娘子和另一位小娘子当然就是不舒坦的。一来二去,另一位颇为貌美的小娘子就不再来了。
“啧,又是一个招呼也不打,真不差这几日工钱。以后我得和大郎说,工钱要一月一算,不能再这么着了。”十一郎的可爱脸蛋上满是愤然,手起刀落,一块儿好厚的脊骨顿时分作两段。
明月出和屠博衍嘀咕:“又一个不告而别的,这是第四个?”
屠博衍脑子里早就有了一张清单:“是不告而别的第四个,这可有点邪门了。”
不过翌日下午,门就不邪了。因为那姓库页的小娘子挽着一位熟客的手,以客人的身份登上门来。那熟客人称权四郎,通俗地说就是韩国那个地方来长安公费求学的留学生。既然是公费公派,自然也是家乡大户出身,有几个银钱。素来喜欢戚家酒楼热闹的气氛,经常与几个留学生好友一起来吃吃喝喝,为人有些爱慕虚荣和贪花好颜色。
库页小娘子绝不是权四郎带来的第一个女伴,但很显然库页小娘子觉得她必定是最后一个。
大约是有了这样的底气,库页小娘子对明月出抬抬下巴:“先给我端一份胭脂双肉脯。”
明月出想起前两天厨房里那场官司,望向权四郎,毕竟这位才是掏钱的大爷。
权四郎不知内情,一见明月出便觉眼馋,忙道:“别费心,有什么就先来点儿什么,饿了。”
明月出一转头去端了一盘子炊饼,一脸漠然地钻回厨房。十一郎难得见明月出没笑脸,忙过来问八卦,这一问差点气死:“幸亏这库页小娘走了,否则以后行事不妥,坏了酒楼的名声,那就是大事!看我不在她茶里加点儿料!”八壹中文網
“十一郎别闹,那詹丹叶是西域物产价格不菲,又可治肠胃堵结,不要用在废物身上。”大郎轻斥了一声,又转向明月出:“殿下人本心正,维护酒楼声名,大郎在此谢过。”
明月出连忙客气:“别这么见外!我也是酒楼的打工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大郎被明月出的怪言怪语逗得笑了:“殿下真是见多识广,说话一套一套的。”
厨房里正其乐融融,前头传话的跑堂主管八郎探头进来,笑得比猴子还精:“好个库页!和柔姐对上了!”
十一郎掩口笑:“那就精彩了,柔姐岂不是要把她捏成水儿!”
捏成水倒是没有,但库页小娘的确气得要哭,她不过是言语里点了几分,要戚思柔多巴结她一下,谁知道这个小酒楼的老板却不识抬举,无视她的话也就罢了,还挤眉弄眼勾搭她的权四郎!这真的是婶儿可忍叔叔不能忍!
正气着,偏偏权四郎还夹着一片橘粉色的干巴肉脯不住夸赞:“茶食也是大娘子这里最好,别人不卖这等粉突突的脯子。”说着还朝着戚思柔的心口瞄。
戚思柔面含微笑:“今儿的主菜是灸羊腿,羊是在后厨养了几日青草晨露供着,我亲手宰的。让我家的四郎片来与你吃。”说着便喊了戚家酒楼的保安总管四郎过来动手。
那四郎板着一张脸,一身利落的劲装,净了手之后唰地一下抽出一把漂亮的弯刀,刀光一轮,一片灸羊腿飞落在权四郎的碟子里,紧接着唰唰唰又是十来下,刃寒如雪出刀如电,羊腿肉片如被狂风垂落的花瓣落入盘中。
权四郎吓得脸色发白,库页小娘也死死憋着尖叫,倒是同行的一个姓岛田的留学生看得双眼放光,恨不得扑上去立刻拜师学艺。
只可惜这一餐到底还是坏了兴致,那权四郎带着一脸愤然的库页小娘离去,后面也就没有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