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找到戚家酒楼的后厨,四下张望一番,果然看见几个穿着短打的少年提着各种家伙什儿,各自领了项目去忙。她连忙拦住一位:“我是新来的,这地方能随便进吗?”
少年看了她一眼,双颊微红:“没什么忌讳,你若找活计,只管去问十一郎,他最缺人手。”
正说着,昨天那位清秀稳重的大郎提着两挂腊肉走进来,一见明月出,满脸纳闷:“殿下一大早来这儿干嘛?”
明月出回答得又直又白:“我没什么本事做大事,但是独居,咳咳,也自己走过江湖,在厨房里可以做点儿洗洗刷刷的活应该没问题,要是不行我还可以学!”
“这倒不必——”大郎一笑。
“请务必别拦着我自力更生勤工俭学——”明月出一脸诚恳地看着大郎。屠博衍觉得就凭明月出那张脸,认真起来哪怕是条狗也要去叼跟骨头回来给她,何况是大郎这样的人。
“那就去帮十一郎吧,帮他的两个都没影子。”说着大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一个水案回乡探亲就没再回来,临时招的打荷来了几天就找不到人,真是走背运。”
明月出一听这不是失踪了吗!屠博衍却凉凉提醒:“这是六合,没有你那些手机电话短信息,回乡捎信耽搁半年者大有人在。”
大郎似乎是看出明月出的心思:“我们也去登了名录,还未有消息。殿下初次来长安,诸般不熟悉,还是谨慎小心为好。”
明月出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蹿起来接过大郎手里的一挂腊肉:“我不会乱跑的,出入我都和你们说一声!”
屠博衍见了她那副生怕没活儿干没人要的殷勤相,吐出一个字。
“怂。”
如果说戚大娘子是戚家酒楼的东家兼掌柜的,那么大郎便是戚家酒楼的大总管,统领着据说是戚大娘子老乡的一共十三个伙计,负责所有事务,只是平时主要留在后厨监督统筹菜品事宜。这位大郎模样好性子佳,说话是滴水不漏,动作是稳妥老成,只说委屈了明月出,让她帮着做些搅和粥米之类的简单事务,但明月出的眼力见儿是父母双亡以后练出来的,煮好了粥米又去洗菠菱,混了两三天和那些厨房里的学徒伙计也熟了起来,而她也从洗洗涮涮的小事儿忙活上了给肉料揉盐搓粉的学徒活计。
搓驼峰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只难在沾手油腻和耐心而已,一把盐巴将这块儿脂肪揉得软且滑,再去灸烤才能受火均匀,烤出肥油滋啦滋啦的焦香。
“这样的耐心活儿,难为殿下了。”厨子们的头领十一郎是个娃娃脸,个头比明月出还矮几寸,漂亮可爱得像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明月出一边使劲儿把盐巴往驼峰里揉一边和十一郎闲聊:“我以前在书里见过这道菜,头一次上手呢!原来做起来是个功夫活儿,真有意思!这盐粒揉着揉着竟然就没了,该不会是我手搓太热了吧?”
十一郎掩口笑:“不是不是,就该如此。这是西域来的岩盐,就只有这种盐坚硬粗粝能搓得动,又能随着揉搓融化在驼峰里。若是不化,那还糟了呢!”
“什么锅配什么盖,这还真是门学问啊。”明月出由衷感慨,怪不得她从前为了省钱模仿那些私房菜馆总是欠火候,人家最精密的选料搭配是不会被外人学到的。
“所谓灸驼峰便是灸烤肥油,和你爱吃的那个什么烤胸口油道理相仿。只是这道菜食材昂贵又费工,寻常酒楼必不会有。”屠博衍道,“因此今日酒楼必定来了贵客。”
明月出听到烤胸口油,不由得心中流泪。这胸口油是只能从大牛身上薅下来的一块儿脂肪膜,涮火锅吃脆滑弹牙,烤着吃脂香浓郁,是明月出最喜欢点的牛肉部分,只可惜如今你我之间隔着两个世界,只怕再难吃到了。
屠博衍冷哼一声:“你想吃,花钱去点灸驼峰便是,滋味差不多,算我账上。”
明月出连忙拒绝:“不了不了,我们还是要省着点花。”
十一郎随口问明月出:“殿下何不去四方馆?鸿胪寺那帮人沽名钓誉,一贯善待中山国后裔的,食宿可比咱们店里好多啦!”
明月出摇头:“无功不受禄,救急不救穷。”
大概是明月出的表情语气都太真挚,十一郎扭头就跟大郎说:“让大娘子把殿下留下来吧!”
大郎点头:“端给春字号雅间那位客人便好。你啊,在大娘子面前多露脸多干活儿,大娘子看着脾气大,其实心肠最软了。”
端着灸好的驼峰送出去,明月出理所当然收获了戚思柔一个笑容。
今儿的生意不错,大约是昨天的新酒带来的效益。戚思柔亲自带着茶酒博士八郎和十三郎下场,吆五喝六声里美酒灌入人肠。
明月出粗粗一望去,只觉得这酒楼笼在下午的日光下,像是一幅鎏金箔贝的细工画卷,人面如花,珠翠螺钿,金闪闪地刺着人眼,衣香鬓影里,美食樽于富丽器皿里流水般地端到客人们面前,那刚刚灸好的驼峰,脂油还滋滋地冒着火花,那酥酪打得绵密,雪山似地堆着,山尖儿上的樱桃红艳艳颤巍巍,让人不由得便联想到那擎箜篌舞羽衣的舞姬,不知道她们纤弱无骨的腰肢弯下来,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芳华。
六合华都区区一个民间酒楼就有这样的画面,这个世界该有多绚丽繁华?
明月出第一次对这个奇妙的世界心生向往,想要走遍它的山山水水,看尽它的斑斓时光。
戚家酒楼一共十个雅间,这在西市并不算什么稀罕配置,相反对应戚家酒楼的名声,显得有点太少。不过这十个雅间布置得各有特色,取的是十个字“春江花月夜,顾影归梦还”,有几分古诗十九首的味道。
春字号雅间无论是字画还是摆设都应春景,让明月出不由得对戚思柔的财力肃然起敬。倒是屠博衍对明月出这点儿小见识颇为不屑:“这并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是用心精巧而已。”
明月出瞬间心疼:“对不起大神!跟着我你受委屈了!”
雅间里人不少,但明显主位只有一个,便是那临窗半卧的贵妇人。贵妇人满头珠翠,年龄藏在了精致妆容和浓香脂粉之下,然而令人咋舌的并不是这贵妇人看起来很值钱,而是她身边环绕的少年们,各个年轻鲜嫩,宛若偶像男团。其中一脸傻笑找不到北的正是戚家酒楼的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伙计,看这样子估计也留不久了。
明月出规规矩矩进去,规规矩矩出来,一转头便和屠博衍八卦:“得亏是你住在我的脑洞里,这要是反过来,我借住你的躯壳,今儿咱俩就要被这位大姐扣下了。”
屠博衍倒是颇为不屑:“此人乃大唐高祖之女千金公主,凭阿谀逢迎博取帝后宠爱,一蠢物尔。”
“竟然还是个大唐公主!果然大唐公主都不一般!”明月出抹了把汗,“长安城现在的帝后,是那一对吧,你懂的,天后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你我留不到她登基,且市井之中与她没半分交道,何惧之有。”屠博衍反问。
明月出撇嘴:“大神,flag不要立。”
两人在脑洞里打着嘴仗,一扭头看见戚思柔翩然落座,对面是一个身着道家素袍的修长男子。
“这位老弟每次都滴酒不沾,佳肴不碰,可是不合口味?”戚思柔以手托腮,明晃晃地盯着那道长的脸。
明月出细看一眼那道长,吓了一跳,那不是崇仁坊的漂亮道士吗?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不会是柔姐身上也有邪气吧?
“此番来意,与上次相同。”漂亮道士起身行礼。
“常娘子,把新酒送到这里,我来陪道长满饮此杯。”戚思柔极吩咐不远处正在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一位小娘子。
那小娘子住明月出的隔壁,也是前几天戚思柔收留的打工小妹,姓常,乳名是梳儿。
那常梳儿直勾勾地盯着漂亮道士,连手边那张桌子坐着的年轻女客也不顾了,一听召唤,简直是瞬移到了桌边。
漂亮道士抬眼:“多谢,只是我不善饮酒。”
戚思柔斜了常梳儿一眼,可惜打工小妹看呆了眼,纹丝不动。明月出连忙跑去端了杏酪和蜜水儿过来。
“既然道长不饮酒,那便用些杏酪,这驼峰虽是招牌,用多了却也油腻。”戚思柔对明月出点点头。
漂亮道士似乎有要事相求,一双水亮眼波只望向戚思柔,并未注意到明月出的脸。
戚思柔嘿嘿一笑:“道长是吃饱了来的吧,不然怎地我这酒菜都不入道长的眼呢?”
漂亮道士耿直地回答:“吃了些冷胡突鲙,确是饱了。”
“那道长究竟是为何而来,不想吃饭想找乐子,应当往平康坊去。”戚思柔表情几变,最后似乎始终不能狠心对漂亮道士发脾气,只能兀自咬牙切齿。
明月出在屠博衍的指点下背诵了长安名坊列表,那平康坊距离崇仁坊很近,算是长安城的花街柳巷,里面一样酒家俱全,现在坊内最有名的是郑举举姐妹,郑举举本人据说只卖才情文采,出口成章,不输那些诗人名仕。呆书生以前跟她说过,搁在现代,这位郑举举就是国民主持人。
这道士一脸正气,又温柔又乖巧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人物吧。
戚思柔揉着眉心:“道长来过两次,明察暗访,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事不过三,我这小小酒楼有什么奥妙值得道长格外青眼?道长今日不说明子丑寅卯,就别怪阿姐不客气了。”
漂亮道士认真开口:“我第一次来,是友人相邀,第二次前来,是有人请求,这一次是我确定大娘子为人,所以还请大娘子据实已告。”
“一月前有位长安县来的小娘子,带着一个弟弟的,投在大娘子门下做了帮厨。”
“彼时大娘子愿出床铺收容姐弟二人,但那位弟弟顽皮,那小娘子便赁了一位阿婆的橱屋,平时阿姊做工,弟弟便在家中习字。”
“上月那小娘子出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她那弟弟等了几日,后因身无分文,被赶出租屋,落到了乞丐堆里受尽欺负。我正巧遇见,便想帮他查访一二。”
“起初那小郎君说,戚家酒楼人口混乱,必有不堪之事。然我来往两次,只觉大娘子外冷内热,并非是那等人。”
“今次前来,一来与大娘子商讨此事,二来向大娘子致歉,之前两次多有得罪,还请大娘子海涵。”
“据那位小郎君说,他阿姊为人本份,口紧手紧,断不会拿了钱出去乱逛,每日除了家中,便是戚家酒楼。”
“前日某来问询,大娘子说记不清这个人。今日某带了画像,不知大娘子可否帮忙想一想。”
说完,那道士也迎着戚思柔的目光看了回去。
屠博衍突然对明月出说:“这道士不一般。”
唔,好看,气质很超凡脱俗,但是语言动作却很温柔文雅,一看出身就不一般。明月出点头。
屠博衍倒是提醒她:“这道士气质清正,不会无的放矢。你留在这酒楼也要小心。便是武侯遍地的长安城,也从不缺黑店。”
明月出应了,她今天转来转去没少打听消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一条就是,除了漂亮道士说的这个阿姊,还有两三个酒楼的打工仔也在不知所踪。
“可我总有个直觉,这个戚思柔真不是什么坏人,你看人家漂亮道士也说大娘子是人冷心热嘛。哎呀,小心不为过,大神放心,我从来也不是什么轻信之人,这不是仗着有你嘛。”
“少给我惹事!”屠博衍被摸顺了毛。
两人嘀咕几句没什么结果,大神又去背单词了。
那漂亮道士在这会儿功夫里,已经一板一眼地盘问了一串问题,戚思柔也不咸不淡地如实回答。正当道士准备付了钱告辞,戚思柔却无奈地拦住了他去路:“道长,我也难得多管闲事一回,你与其在西市和我纠缠,不如到南北市问问,她有没有变成碗中肉,盘中餐。又或者,有没有变成笼中鸟,画中花。”
漂亮道士展颜一笑,顿时春花烂漫:“多谢大娘子!”
戚思柔猛地回过身冲上楼梯,嘴里还在碎碎念:“我就不该嘴欠!”
漂亮道士边笑边摇头。
明月出端着盘子一脸艳羡:“糟糕,这一对我想入坑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