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太大,活物太多,几条贫民贱命牵扯不上人力,不然哪来的一道朱门,门里酒肉臭,门外冻死骨的典故呢。故而每年在这繁华如梦的大都会里,走失的、被抢劫暗算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数字多到算不过来。八壹中文網
可即便如此,也嫌少出现坊门张贴百余张寻人启事的情况。要知道寻人启事这种东西要么是自己写的,要么是花钱找人写的,总归是读过书或者有点积蓄的人家才会去贴,像是失去了阿姊的那位阿弟和酒楼这种不知道算不算失踪的,如果戚大娘子不想花钱,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不见了。
“因此我曾听人说,贴一人失十人,大概如此。”屠博衍语气沉重。
“那还有这么多!”明月出吓了一跳,这程度简直就是她故乡贴的那种通下水道开锁之类的的小广告!一层叠着一层,最里面写了啥根本看不到!
便是六郎路过围观一番,都有些吃惊:“还有金吾卫的人和官宦人家闺秀……”
“快点快去把你那些小卡片拿来!”五郎顿时热血沸腾,要为人民服务。
明月出连忙一溜烟儿跑了。
见此情景大郎对戚思柔笑:“看来我们沾手这事,不好甩脱了。”
戚思柔斜昵大郎:“你知道我那个大愿望,这愿望里缺的是钱么?缺的是路么?缺的是人。既然五郎愿意出力,白赚人家李家大孙子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大郎苦笑。
戚思柔娥眉微挑:“倒是这个明月出,别管是不是公主,绝对不是出身中山国那么简单的,你看她言谈举止,遣词造句,像是中山国的那群死书呆么?”
大郎好像想起什么,略有惊讶:“难道是……”
戚思柔直起身子,一脸正色:“是与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不敢追究,就算是,人家也未必愿意帮我,便是愿意帮我,也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这小娘子颇为爽快务实,品性又憨厚,却是可交之人。”
大郎点头:“那我便好好带一带吧,哪怕将来留不下,也结个善缘。”
戚思柔又笑了:“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平康坊那边我懒得去敷衍姓郑的,你脾气好你跟五郎去好了,也叫上四郎。”
大郎失笑:“这是去问消息,还是去打狼?”
戚思柔一点红唇:“这叫美人计。”
郑婉婉是平康坊的红人,有名有姓的美人。要说郑婉婉是狼,那些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可是不信的,可若问她的那些姐妹,平康坊那些同行,大概十人之中会有九人认可,还有一人应当是郑婉婉的姐姐,平康坊花魁郑都知郑举举,人家名声才气摆在那里,已经获都知一职,官方认证过的女名流,才懒得和郑婉婉计较。
和明月出想象之中的花街柳巷不同,平康坊虽然气氛上很热闹,规置上却和别的里坊也没太大区别,唐国所谓的青楼可没有什么醉花阴怡红院之类的牌匾,而是以这家的班主为名,想要问郑婉婉在哪里,就要问郑婉婉的假母郑四家在何处——从东数第三家就是——不过有大郎在,这路不必问了,因为早有好事之人报了郑婉婉,郑婉婉差了婢女去接,自己也脖子伸得老长等在了门口。一见这一群惨绿少年,眼珠子便黏在了大郎和四郎身上,好像极其犹豫,到底是选清秀妥帖的大郎,还是选冷峻淡泊的四郎。
觉察到郑婉婉的目光,四郎眉头一皱,嘴角往下一撇,一副生人勿近相。
五郎则故意推了推大郎的纤瘦的背:“没我们什么事儿了,你问就行。”
明月出感慨:“三十六计,美为上策!”
大郎瞪了五郎一眼,又对明月出无奈地笑笑:“不要学他们那么皮。”
门口蛇颈龙似地满脸期盼的郑婉婉瞧见这个情景,揪了揪手里的帕子,骂小婢女:“还不快些去准备大郎爱吃金乳酥!”
明月出没留意这一头,倒是屠博衍冷笑一声:“你得罪人了。”明月出不以为然,她又不想在平康坊混,今天跟来不过是给五郎当个人形备忘录,就得罪了这个郑婉婉又能怎么地。
屠博衍好奇:“你似乎对她有很大意见。”
明月出也非常坦然:“我就是受不了她那个眼神儿,好像大郎和四郎随便她挑。”
屠博衍费解:“这与你何干?”
明月出理直气壮:“我是男方家属!”
要说戚思柔这人还真的是会做生意,她分明只是个西市开酒家的,却知道和平康坊崇仁坊这家名坊名店都打好关系来宣传自己。看郑婉婉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大郎说不定已经不是头一回被迫出卖颜色,四郎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对郑婉婉表示嫌弃——除了大郎有点无奈地和郑婉婉敷衍着,其余三个人都在埋头吃东西。
这郑婉婉与郑都知不同,郑都知可以说只卖技艺口齿品味诗文,可以算是沙龙主持人,可郑婉婉却是靠着皮囊讨生活,登不得台面。也不知是否在这方面输给郑都知,郑婉婉就更看重银钱,反正她的房间奢华精美闪瞎人眼,尤其是角落里那一只金制狻猊香炉,眼孔里嵌着明晃晃一对儿红宝,活灵活现的,和四喜简直一模一样。这会儿淡紫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和着案几上刚打开的几笼点心茶果,凑成了一股眼也饿,肚也饿的奇香。
郑四家如今养着长安城第一都知郑举举和姿容娇美的郑婉婉,俨然已经是平康坊头把交椅,端出来东西的差点比起东市里那些大家也不差什么。郑婉婉递给明月出的是一屉单笼金乳酥。这酥做得巴掌大,捏成了牡丹花的样子,一层一层里能瞧见烧得金黄色的乳蜜,咬一口面软而蓬,酥且脆,馅甜蜜又奶香四溢,味觉上像奶黄包,口感上像蝴蝶酥和鲜花饼,视觉上可高大上了许多,有一种艺术品的昂贵感。
大郎没有吃喝,而是握着茶盏与郑婉婉说话:“……如此既是帮了我们大娘子的忙,也是大家的福报。我知郑娘子心善,所以才斗胆相求。这平康坊的大小事情若是连郑娘子都不知晓,那天下也就无人可知了。”
郑婉婉被大郎温柔的语气和诚恳的微笑捧得飘飘然起来,笑得手腕上的金钏相碰,叮铃作响。
大郎使完了吹捧又用哀兵之策:“此事说来也的确与酒楼有关。我等与娘子不同,全靠酒楼谋生,别无他处。酒楼清白无事,我等也就平安无事了。”
再用美人计,配上微微泛苦的微笑:“我在长安举目无亲,也有郑娘子一人可求了。”
连屠博衍都佩服:“这大郎……能屈能伸,是个人物!”
“你是想说他忽悠人都不用打草稿吧,真是个切开黑。”明月出把那个停顿补充起来,她边吃东西边竖着耳朵学习大郎的语言艺术,不料郑婉婉一句话转到她这里,无故开火:“这位,奴没见过,是投奔阿柔的?”说完了又噗嗤一笑,说不出的娇媚动人,直盯盯扫着明月出的脸,“这小模样不该去找阿柔,来找奴最好。”
屠博衍立刻开始放杀气。
明月出故作天真:“这位娘子看着不像是读史著书之人,也不像精于饮食之道,我一中山国史官,找你做甚?”
郑婉婉蛾眉一拧,刚要发作却撞上四郎的铁青脸,连忙又笑:“小娘子真会说笑,奴这样的畸零之人,怎么配人来找,奴若有福,也把这福气攒着,就盼着看一眼……”说着,那双莹莹如水的眼波飘向了大郎。
大郎微笑依旧,只是语气转冷:“这位是中山国明月公主,娘子不知者不怪,公主宽宏大量,可娘子现下知道,便要慎言,史笔如刀。”
明月出听出了大郎的言外之意,连忙顺着台阶往上跳,语气天真无邪:“不知郑娘子可否讲讲你的故事,我好写下来留给别人听听。”
郑婉婉大概是没料到大郎如此护短,明月出如此厚脸皮,忙不迭举起茶杯:“是奴唐突,还请大郎与公主不要怪罪。奴寒微之人不通文墨,言语间若有冲撞之处,请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大郎所言奴记下了,还请大郎留下这副画像,奴会尽力而为。”
大郎和明月出见事情办好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屠博衍却冷哼一声:“贱籍未必贱人,却难得她双贱合璧。”
明月出差点被金乳酥呛死,拍着自己的胸口缓了好大一口气,在脑洞里嘀咕:“你平时没少刺儿我,今儿怎么转风向了?”
屠博衍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刺你可以,旁人不行。”
“好好好,你大神你有理。”明月出忍着喉咙里的痒,强灌了一口又咸又涩的茶。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会儿觉得脸热心慌,心跳也有点加速,好像心口窝里那块儿肉蠢蠢欲动要跳出去。再看那郑婉婉还在跟大郎絮叨,一只挽着累丝金钏的手抚着心口,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罩杯似的。
“糟糕,大神,我是不是单身狗太久,看见个巨大的姐姐都想摸一摸。”明月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这屋子怎么突然热了起来?
哦不对,这种感觉不是热,而是燥!明月出暗暗掐了一把大腿。
郑婉婉瞥了明月出一眼,又拦着大郎不让他们走,非要再仔细问问那几个失踪人口的情况。事关人命,大郎也不能强出门,只得耐着性子解答。倒是四郎面冷心细,瞧见明月出额角冒汗,对大郎说了一句:“她可能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怪味儿,我们俩先出去散散。”
“噗。”明月出拼了命才把笑憋回去,这四郎和大郎真的是脸蛋性格都相反,说话也这么钢铁直男,这哪里是怪味啊,这只是人家郑婉婉熏香熏得浓了!
好在四郎是个混不吝的,话说完也不管大郎答应不答应,拔腿就走,全然不顾留下大郎一人,典型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屋外杨柳依依,清风吹拂面颊,明月出那种顶到喉咙的燥热顿时散了不少。
“你站在这里,我去买杯桃浆。”四郎话没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我是吃顶了还是吃坏了?”明月出和屠博衍嘀咕。
屠博衍语气平平:“都不是,你是吃了撩情之物,起了春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