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盛夏，各处酒楼饭店卖得最好的食物便是冷淘。哪怕是久居宫中吃惯御膳的薛女官对冷淘也是情有独钟，尤其爱坐在窗边吃一碗微酸的槐叶冷淘，听着其它客人的闲聊八卦，挨过白日的暑气。
明月出围观过槐叶冷淘的做法，十一郎最擅这类面食。每到饭点儿便捣青槐叶和面，煮成碧色面条，过凉水待用，吃的时候加点儿佐料搅拌即可。
戚家酒楼独家秘方的浇头是鱼汤做底，油泼香辛料，吃起来滋味刺激，分外爽口。
如今万廿六小姐行踪不明，薛司言完不成任务心中燥郁，也只有酸甜冰爽的槐叶冷淘能涤荡心里的憋屈。
这天日光灼热，白闪闪落在地上，薛宝钗盯着那一片光韵，只觉烦得连槐叶冷淘都不香了，懒洋洋地搅着碗里的香醋汤儿和戚思柔明月出两人闲话。
“李天人来了。”八郎话音一落，一道人影挡住了那片白热闪光。
明月出抬眼看着李仙踪，只觉得李大仙儿的长相气质真是清凉，尤其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落在薛宝钗身上，不笑之前的确是带着一股寒气，可惜一笑破功，甚至还对薛宝钗行了个平礼。
“道长这是来送消息还是来借人手的？”戚思柔笑问，“送消息我们笑纳，借人可是要欠我人情的。”
李仙踪听了这么蛮不讲理的一句话，没半点儿不悦，依旧是他温润的风格，令人不忍拒绝：“想请四郎陪我再走一趟。”
这些日子李仙踪四处起阵法寻人，虽然一直没有找到那个阿姊，但却找到了几个失踪之人，还捣毁了个黑窝点。因此每次来借人，戚思柔也从不拒绝。戚老板只是挺纳闷，按照李仙踪的身份地位，不说一呼百应，找十来个帮手应该不愁。他到底是多不会做人，才每次都只能求到戚家酒楼？
“既然是阵法，或许万娘子也——”薛宝钗话没说完就被李仙踪耿直地拒绝了。他倒不是不愿意找，而是他的阵法已经预约到了半个月以后，每条命都是命，每个失踪的人都牵动着一家子的心，这一点上他是不会趋炎附势的。
“此阵是我新学阵法，尚有许多不足，时常耗尽一日也只能寻找几人，司言还是另谋办法，或许寻得快些。”李仙踪诚恳建议。
“万娘子失踪一案，牵扯南市魁首与天后旨意，不知李道长可否通融一二？”薛宝钗问。
“王子与庶民皆是天后子民，我想司言应当明了。”李仙踪笑得很温和，拒绝的态度却很坚决。
戚思柔歪头看着李仙踪，用眼神示意薛宝钗踢到铁板了。薛宝钗却并不气恼，而是笑得大方得体：“此言甚是。那可否请李道长帮忙说项，以免南市与贵人们生了嫌隙，伤了和气。”
李仙踪点头：“失踪一事已成定局，嫌隙也非我等之所能。司言还是当请旨宫中，尽快多出人手平息此事，以免引得长安大乱。一旦祸首伏诛，嫌隙自破，方是上策。”
“嗝。”戚思柔猛地吞下一口酸甜冷淘，把憋不住的笑声死咽下去。
这些事情本来也不是天后应该插手的，天后想要把消息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会派薛宝钗这样的女官出马，若是宫中先解决了问题，那便是太子掌握了玄机，薛宝钗的任务就算是失败了，她怎么可能走正统路线向太子一派求助？
想到这里戚思柔看了明月出一眼，见这位“中山国公主”也是一脸了然，不由得对明月出再生赞赏，中山国人素来不靠谱，但这位明月公主却很会看脸色，人情世故在一群郎中间也算优秀。
明月出丝毫不知戚思柔起了爱才之心，她只是觉得尴尬透了。李仙踪和薛宝钗两人立场不同，就算是看表面一团和气，两人也都是外柔内刚，你来我往之间也是暗藏刀锋。
尤其是这个漂亮道士，不愧是天师出身，看着如沐春风一君子，却自有傲骨，寸土必争。
这种时候也只能是宫中生存习惯的宝姐姐先退一步：“宫中之事说来只怕扰了道长清听，但我担忧万娘子之心，与寻常人家阿姊担忧小妹，皆是一样。我与她相识许久，骤闻此劫，方寸大乱。失礼之处还请道长原谅。还请道长怜悯我与万娘子的情谊，方便之时帮我起阵寻一寻。”
李仙踪听了这话倒是很认真地点点头：“我必会竭尽全力搜找那些失踪之人，还请司言放心。”说完他又寒暄两句，饮了半碗冷淘冰水，起身去找四郎了。
戚思柔呆住：“他喝的是我的，今天的已经没了，我喝什么？”
明月出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发抖。
薛宝钗以手托腮，遥望窗外光影：“你看，他信我，你反而不信我了。”
明月出拉住宝姐姐的手：“姐姐我懂你，你是欣赏万娘子为人处事，惺惺相惜。”
薛宝钗伸手掐了一把明月出的脸，好像扯了一片儿白水冷淘：“你也是个好孩子，姐姐也欣赏你。”
戚思柔拍开薛宝钗的手：“司言，咳咳，也不必太过忧心。以万娘子在长安城的声名，不会有人敢轻易动她。至少性命当是无虞的。司言不妨催一催驿站的消息，看看万宝盆那边有没有人索取银钱。”
薛宝钗轻叹一声：“可经此劫难，万娘子以后的路只怕难走。”
话到了这里，戚思柔也没什么能再说的。良家女子被人绑架数日，便是日后被救回来，也有刚烈者自尽以示清白。她只能苦笑一下：“说不定万娘子愿意考虑考虑，投资戚家酒楼。”
明月出不想跟屠博衍这个土著感慨吃人的礼教，她更好奇为什么李仙踪频频来找戚家酒楼，待到李仙踪离开，她拉着戚思柔问：“难道他没有什么师弟啊族弟啊这种可以使唤的人吗？他不是李淳风的嫡长孙嘛！”
“李家号称国师之府，未必人人仙风道骨，越是满口说着道义之人，越是心里想着生意，反不如真正的生意人来得痛快。”戚思柔撇嘴，“尤其是李家，家中修道之人甚少，得天赋者更是唯有李仙踪一人。那些以后等着分家产的，大概巴不得李仙踪吃点苦头，怎么可能为了几个平民百姓东奔西走？他十有八九是在家族里碰壁，没办法了。你别看他笑呵呵的好像谁都能搓扁捏圆，人家毕竟是天之骄子，骨头硬着呢。”
明月出抬头望着窗外朗朗乾坤，顿时无语。
这一天大太阳烤下来，屋子里没有半分爽气。明月出和李娘子常梳儿三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大通铺上，人多呼吸重，更是憋气。这等情状别说是屠博衍，明月出也没有经历过，就算是父母双亡后亲戚们虎视眈眈，她的房间总还没被别人占去。
听着李娘子的鼾声，明月出烙饼似地翻来翻去，索性起身出去院子里乘凉。
六合长安的星空澄净璀璨，月色撒了一地霜，槐花又落了一地的雪。明月出和屠博衍说起姥姥会做的槐花粥和槐花饼：“加上槐叶冷淘，能凑一槐树套餐了。告诉大郎，包装营销一下，夏天应该卖得不错。”
屠博衍刺她：“说得好像你入股了似地。”
明月出一愣，又一笑，的确，她不过是戚家酒楼的过客，也许三个月，也许五个月，也许一年半载，但总要分离。
“气氛太好了。”明月出感叹，“我老家怎么就没有几个大郎四郎这样的好兄弟。”
“不过是背你一路，就变成好人了。也不知此前是谁嫌弃什么生人勿近，不好相处。”屠博衍哼了一声，用明月出的右手拎起四喜来撸。
“嘘，夜深了，别闹。”明月出按住四喜躁动不安的脑袋。
“有些不对。”屠博衍抬起明月出那只手，四喜伸着脖子左顾右盼，最终将视线转向了院子一角。那一角摆了不少木架子，晒着瓜条葫芦干之类的食材。晚风吹过，瓜果干簌簌作响，看上去并无半分异状。
明月出提起灯找过去，忽然木架子后面的墙上闪过个影子。四喜顿时弓背炸毛，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威胁之声。
“谁！”明月出和屠博衍瞬间换位，一步踏到墙头，果然有个人影闪了几闪。
“看清楚了？”屠博衍几个字的功夫已经追到那人影身后，跟着他翻过墙去，甩出挂葫芦干的绳子绊住了那人影的脚腕。
“竟然是耗子精！”明月出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个人影长了条长尾巴，灵活瘦小，灯影里缩手缩脚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还真是个耗子。
“呜——”耗子精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索性就地一滚，落到了下水沟里，瞬间溅起脏污的地沟水来。
屠博衍本能地一躲，只是迟了这么一步，那只耗子精就已经顺着出水口钻出坊门。以屠博衍的本事翻过坊墙很容易，但没有令牌，宵禁时出坊会惹上武侯和金吾卫，给戚家酒楼带来麻烦，因此屠博衍也只能任凭那只耗子精逃出手心。
“哎，算了，这种小喽啰抓来了也没用。”明月出安慰屠博衍，“我听宝姐姐说，长安城里的鼠辈多是经营消息的，他们未必知道上面打听消息的人是谁。”
屠博衍嫌恶地甩掉夜灯上的污水，立刻就把驾驶权还给了明月出。
“你这家伙，你嫌脏就不管我啦！”明月出撇嘴，边往回走边嘀咕，“是冲着薛宝钗来的？不对，就连李娘子和常梳儿都不知道薛司言的身份，旁人又怎么知晓宫中女官在这里？是南市的人？南市盯着酒楼好像也没有意义。”
明月出试着分析，不是薛宝钗，又不可能冲着戚思柔，最后剩下那位，就是光明正大进出酒楼的李仙踪了。
“可李仙踪又不住酒楼，大半夜的跑来窥视，能看出来个屁？”明月出疑惑。
“亦或是那日南市之中，四郎十一郎他们几个，引起了非人的注意。”屠博衍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这就得和大郎说一说了。”明月出叹气，大郎温柔体贴，什么时候都那么好说话，可偏偏相处了这么久之后，明月出最害怕的反而是大郎，只有他才能看出这两人一身的底细。
“月娘，夜深了，你怎么在这里。”大郎提着灯在墙下仰脸看着明月出。
明月出一瞬间就作出抉择，跳下墙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睡不着出来乘凉，结果看见一个人影在墙上探头探脑，追了半天没追上，只看出来那人影是个耗子精，咳，就是鼠妖。”
“鼠妖？”大郎语气一沉。
明月出学了一下那耗子精缩头缩脑的动作：“就像这样，还有一条秃尾巴，看起来就像是鼠妖。”
大郎叹了一口气：“可怜了四郎。”
“啊？”明月出纳闷，这是什么逻辑？难不成明天灭鼠，四郎要扮猫？
大郎无奈一笑：“四郎要值夜班了。”
说着，他为明月出照起路来，状似无意地说起：“我倒是没有料到月娘不仅博闻强识，身手也这么好。说起来那时在宝货店也是，月娘能与歹人们周旋良久，也吓了我一跳。”
明月出刚想解释一二，触到大郎温和的眼波，突然又觉得大可不必，于是憨憨一笑：“我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