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出来,明月出扮成了经常在脚店里兜售蒸饼的小娘子。她这张脸在这附近是生面孔,虽然出门前故意扮丑,但骨相扔在,吃相又香甜又不粗野,因此啃了烤鸡翅烤鸡爪这么些功夫,倒有不少人回头看她。八壹中文網
卖鸡黄的妇人提醒她:“屠娘子,你这小模样还是快些回去吧。最近不太平,这百金坊离南市太近了。”
明月出故作无奈:“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屠六郎只一味读书不理庶务,家中没米下锅,还有小儿嗷嗷待哺……”
妇人也叹了口气:“这世道女人难为,罢了,你还有多少蒸饼留与我吧。”
明月出一愣,蒸饼都卖给她,还有啥借口在百金坊当诱饵啊!
屠博衍没好气:“让你信口开河,你的六郎呢?你的小儿呢?活该!”
明月出被将一军,反而激发演技,摇头道:“嫂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救急不救穷,我若不能在百金坊寻几个主顾,明日又当如何?嫂子可会次次买光我的蒸饼?不过还是多谢嫂子,嫂子是心善的人。”
妇人听了倒是对明月出高看一眼,又送了两串烤翅:“那你只管在这里歇着,只是要当心,百金坊的闭坊时间向来不准,你瞧着天色,尽快回去吧。”
明月出应了一声,心说这是第三天了,要是再不上钩,她吃鸡都要吃腻了。
百金坊本来叫千金坊,原本因为靠近南市也挺热闹的,因为宫里千金公主的忌讳,硬生生改了百金坊。这一改也没有了从前的气象,乱象横生。光是在百金坊失踪的清秀良家女儿便有足足七人,其中四个都是在百金坊做卖果子绣帕之类的小生意,做着做着钱没了,人也没了。
寻常百姓家就是这样苦,明明世道不太平,可为了讨口饭吃,该来卖东西还是要卖东西,明月出混在这些妇人娘子里,生意不显眼,模样却过于出挑了。她甚至开始琢磨,明天要不要把脸再擦黄一些,更能融入群众。
“不必,你已经够黑了。”屠博衍阻止。
“你住口!”明月出咔嚓一声,把鸡骨头咬断了。
两人正斗着嘴,一个闲汉模样的人就走近了来,手里竟然拿着只银簪:“你这是卖蒸饼吧?我家主子就爱这一口,快随我来,若是主子吃得美,天天你都有银子拿!”
在百金坊吃灸肉吃了三天,明月出终于吃到了点子上。她看着这个流里流气的闲汉,这人就差把坏人二字写在脸上了,而且就这生硬的台词也能拐了人?真正的古人百姓还是好骗,没读过书没有见识啊!
“既如此下工了你便多借些书看,不要空闲便找他们八卦!”屠博衍顺嘴抗议。
明月出没理会屠博衍的抗议,反而认真配戏,做出一副财迷上钩的模样要跟着那闲汉走,一转头却瞥见了卖鸡黄的妇人玩命给她使眼色,让她千万别去。
“果真是银子?”明月出做出一副琐碎样子,“你可不要框我,你们主子多大宅院,能吃几十个蒸饼。”
那闲汉面露不屑:“你这小娘子好没见识!富人家吃饼只管好吃,差你这块银子怎地?千金难买爷乐意!”
明月出嘀咕了一句“这银子可给我家六郎买书,免得他总抱怨没书看”,便提脚要跟着走了。
卖鸡黄的妇人急得一把拉住了明月出。
那闲汉回头深深地看了妇人一眼,妇人哆嗦了一下,慢慢地放开了明月出。
明月出简直想揉一揉胳膊,好心的大姐你这暗示的手劲儿也忒大了!
可到底那妇人还是放开了她,没有出言警告,更没有提供帮助。
“我不怪这大姐,这世道谁都不容易。”明月出颇无所谓,“咱们做人啊,不能强逼着人家把见义勇为当义务。”
闲汉在前面带路,明月出挽着蒸饼篮子,一边听着屠博衍抗议她编得“无能书生屠六郎”的故事,一边跟着那闲汉往僻静的巷子里走,只仗着屠博衍在内,四郎在外,有恃无恐。
当日明月出去平康坊见美人,自然是打扮得精神漂亮,如今在百金坊装穷书生媳妇,脸也擦得黄,眉毛嘴巴也掸了粉,一副营养不良的瑟缩相,想来就算再见那位蒙面人首领,对方应该也认不出。
然世间有乌鸦嘴一说,明月出刚一拐到条僻静巷子,一股腥味便从斜上方幽幽地飘了过来,腥而粘腻,还有点儿垃圾沤久了的酸腐——这厨余垃圾般的怪味儿不正是当初平康坊那个逃走的蒙面歹人!
那蒙面歹人还未显出身影便发出熟悉的白色丝网来。
明月出顾不得篮子里的蒸饼往前一扑,堪堪躲过一道黏糊糊的丝网,可她根本不敢有半分迟疑,就地一滚又借助墙壁来了个鲤鱼打挺,勉勉强强躲过第二道和第三道丝网。三网连发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明月出猫腰往回跑,把蒸饼篮子扣在头上心里嚎了一声:“大神换手!”
那闲汉见到手的货竟然想跑,忙张开手拦住明月出。要命的是屠博衍迟疑了片刻没对那闲汉下杀手,这一下给了蒙面歹人机会,明月出只觉得脑后生风,不用回头都知道又是一组三枚丝网袭来,好在屠博衍毕竟身手上佳,一个后侧翻往回退了好大一步,刚一站定就被红红白白黄黄粘粘的什么玩意糊了满身满脸。
“啊——”明月出听得屠博衍大叫一声。
这一回蒙面歹人发出来的并非白色丝网,而是一团黑色暗器,一落在闲汉的脖子上就把他整个上半身炸成了大片飞溅的血泥。
屠博衍下落之际正踩到那片猩红的泥泞,只觉得又滑又软,全靠他伸手一撑翻身再跃起才没有摔在“半个”闲汉里,也及时躲过了紧随而来的第二波丝网。
明月出没有出声,她也无法出声。真正的恐惧如抽干氧气,令人窒息。
归功于同知同感,屠博衍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惊恐和厌恶,那些藏在她的安静和紧绷之下流窜的情绪像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把尖刀,又痛又愧,激得屠博衍恨不得立刻释放出他的情绪,将这一片里坊统统夷为平地。
两人翻滚的压抑的心情看似漫长煎熬,可于现实不过是一瞬。这一瞬之间一个见钱眼开的闲汉惨死,一个蒙面歹人认出了明月出,一声“快撤”自头顶响起,另一道蒙面人影也立刻掠过屋檐,两团黑色分别从两个方向飞向明月出。
前后是黑色爆弹,左右是里坊高墙,脚下泥泞腻滑难以借力,屠博衍已经无路可逃。
濒死的那几秒总是很漫长的。
明月出太熟悉这种漫长,她在那一年晴空下翻车的瞬间体会过,也在那一月弱水中反反复复地体会过。
可是被炸成泥大概就不能再复活了吧。
明月出异常平静,她甚至有一点释然,命运终究还是不想让她一个人逍遥在外,终于肯送她去和仙女儿呆书生团圆了。她只是觉得对不起屠博衍,她也没想到因为贪恋戚家酒楼的温暖热闹会卷入这种致命危险之中。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拐子集团出手这么不留余地,一认出明月出就要灭口。
“没料到”太多,于是“来不及”也太多。
“屠博衍,要是我们——”
明月出话没说完,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半空,身下巷子高墙碎了一段。
两个蒙面人大概也没想到明月出看着像个人,却有这种不是人的本领,情急之下围攻而来,恰好撞上一道修长优美的身影。
四郎大概是还记着夜市里怎么把明月出弄丢了,这一回没有半点儿留手,还没等宫里护卫赶过来,就已经连招出手照着第一个蒙面歹人的后颈抓下去,把那蒙面人摔到第二个蒙面人的身上,借着第一个蒙面人的掩护扑了过去,连招踩住第二个蒙面人的咽喉,拿着一根模样古怪的尖刺自第二个蒙面人嘴里挑出个黑色丸子来。
两个蒙面人一个被抓断了颈椎呈高位截瘫之势,另一个被踩着脖子钉在地上不能动,整套动作不过三四秒钟。
明月出目瞪口呆。
连屠博衍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快!”
四郎看了一眼明月出松了一口气,这一位此时反重力地站在一根细细树枝上一身脏污面无表情,好歹是全须全尾。
明月出觉得整件事从那丝网弹出到蒙面人落网也没到一分钟。等屠博衍从树上下来,拿着帕子开始擦脸擦手,宫里的护卫才赶到现场。
四郎脾气一贯不佳,对宫中派来的护卫也没好话:“不知几位大人是否料到对方这般不客气?”
连明月出都觉得这些蒙面人不一般了,这哪里是拐子,就是杀手也没有身上带着那么可怕的黑弹的吧!那玩意哪里是寻常犯罪集团能有的?!
“这种黑弹不管是自爆还是灭口,都不留全尸,想查也查不到。”屠博衍这一次没有立刻退回副驾驶席,而是直接与四郎对话,“由此可见对方极怕身份暴露,幕后之人的身份必定是很容易便查出来,或者很明显的。”
宫中护卫颇为认同这个看法,叫来更多人手封锁了百金坊,认真勘察现场,处理起那珍贵的“两位证据”来。
唯有四郎不理现场,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明月出。
明月出坐在副驾驶上瑟瑟发抖,这一回再回去就是想否认也不能了,人家屠博衍都已经直接和四郎对话了!
“大神,咱们俩赶紧串好供,好好想想回去以后怎么解释咱们的离魂症吧。”明月出说着要回到驾驶席。
可是这一次屠博衍没有立刻换手,而是语气森然地拒绝:“此地情况不明,待到十分安全之时我们再换手。”
明月出无可反驳,只能叮嘱一句:“大神,千万别跟宫里的护卫起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