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多奇异，离魂症这种病状并没有比南北市那些妖魔鬼怪更稀奇，大伙儿八卦了一个晚上就放过了明月出，转而向薛宝钗打听那份失踪名单有没有后续。
薛宝钗倒也没有隐瞒，夸赞那张失踪的寻常百姓名单帮了大忙：那些失踪的百姓都集中在长安城西南角那些里坊，一旦联系起来细细搜查查就能查出，最近西南角的里坊有人归拢了那些里坊的闲汉盲流，把他们汇集到了一处。
西南角的里坊本就穷苦，那些闲汉盲流最没有骨气，打了几板子就供出来是有人让他们留意人口目标，做些腌臜事情。只可惜这个牵线的人却是没有人见过真面目，只知道长得颇为粗壮，尤其是递钱的手，又脏又大，满手伤痕，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养尊处优的人。有机灵点儿的闲汉跟踪过牵线人的车，只跟到春明门外就不见了，如今已经有各路哨子到春明门蹲点，只是春明门来往的苦力杂役平民太多，难以甄别。
“那万家小姐呢？”八郎问。
薛宝钗叹了一口气：“还没消息。只盼着吉人自有天相，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这一天结束明月出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哪怕房间里还有常梳儿的酸妒和李娘子的呼噜。
前几天明月出做事较晚，回来时李娘子与常梳儿已经睡了，今天收工早，两人都醒着。明月出一进屋就看见那常梳儿正翻着她的行李。
那常梳儿瞧见明月出回来，没半点儿做贼的自觉，反而理直气壮地问：“你这人怎地连个胭脂水粉也没有，全是这些烂衣裳。”
“你这人怎地不经人同意随意翻人东西，不告而取是为偷。我要去告诉柔姐。”明月出说完转身就走，心里却暗自庆幸，多亏她机警，给云猞背囊封了个简朴的套子，塞了点儿衣服鞋袜充数，否则这一番翻出那些弱水里的装备可怎么解释？对不起，贫僧从弱水里来，往六合之外而去？
“嘿！不过找点口脂，你何必如此刻薄？”常梳儿惯会欺软怕硬。
李娘子已经被常梳儿压得没话说，明月出可不想赴李娘子的后尘，她学着屠博衍的感觉冷冷地扫了常梳儿一眼。
常梳儿悻悻然摔掉手里的包袱，嘟着嘴娇滴滴地道：“多大的事情就喊柔姐姐，你只管去说，我看柔姐姐说不说你没有半点儿善意，连些胭脂水粉也不肯借给我。”
“是吗，那我这就去了。”明月出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果然被常梳儿一把拉住。
“算了算了，下次不找你，冷口冷心。”常梳儿一脸愤然，回了自己的铺位背对着明月出和李娘子躺下。
倒是明月出对付这种“无赖亲戚”颇有经验，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在南市夜市里买的铜簪，往常梳儿脖子上一顶，悠然道：“你若再惹我，那就看好了，到底是你一个寻常小娘子厉害，还是我这个走南闯北的中山国公主厉害。”
常梳儿吓得动也不敢动，只嚷着“你厉害你厉害”。
明月出也躺回床铺上，组织了一下语言跟屠博衍解释：“这可不能算我穷凶极恶，我不吓唬吓唬她，回头更麻烦”
屠博衍有点纳闷：“你解释这个作甚？你是何人做何想法，我又岂会不知。”
明月出一想也是，同知同感，这是一种天然的默契，解释反而多余，她干嘛解释，搞得很心虚似的。诶，她干嘛心虚？
“好了屠大神，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办吧，咱俩露馅儿了。”明月出颇有些舍不得戚家酒楼这些人的好，这种温暖热闹她就是在故乡也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屠博衍也很淡定：“无妨。你只管推到离魂症上，六合三头六臂的妖怪都能做门廊书记，区区怪病何罪之有。你就说你救了那个苍云海以后走路摔到山沟里，脑子跌坏了记不住。”
“不用走吗？”明月出有几分窃喜。
屠博衍想到那个四郎，噎了一下，但还是中肯地说：“不必，普天之下并无世外桃源，各处有各处的麻烦，你我问心无愧即可。”
明月出听了这话彻底放松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常梳儿起身脱了衣裳，正用李娘子的热水洗漱。
“我勒个去！”明月出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闭上眼睛翻过身，“大神，非礼勿视，你可千万别看啊！”
屠博衍哦了一声：“你不是说，权当是看见兔子洗澡猫梳毛？”
明月出被噎得无法反驳，只能蛮不讲理：“那我不管，你爱看谁都行，就是常梳儿这个小瘪犊子不行！”
屠博衍无语：“不是兔子猫儿，变成牛羊崽子了？”
明月出使劲儿扑腾两下表示自己的不满：“我不管我不管，同知同感就得同仇敌忾！我烦她你也必须烦她！”
屠博衍更无语，嘀咕了一句：“我看你真把自己当猫了，玩也是你睡也是你，一言不合就伸爪子挠。”
可说归说，一股隐秘的窃喜却从屠博衍的心头漫起，学霸学富五车，可惜读不懂这种陌生的情绪，他只是知道，唯有自己能剥开明月出乐观开朗勤快懂事的外表，看见她蛮不讲理的娇气。
同知同感果然玄妙。
第二天明月出依旧在后厨忙活，有事找大郎求助，没事和几个郎交换交换消息，还因为得到了十一郎的怜悯，多吃了不少零嘴儿。可惜这种惬意日子就持续了半天，晌午过后薛宝钗施施然走到后厨，一脸正色对着明月出：“月娘，我有一事相求。”
薛司言的意思是，长安美人失踪案发展到这个地步，失踪者人数众多，还有万娘子这样的名人，天后懿旨不能再拖，必须各种招数都使一遍，包括诱敌之计。此前明月出被那些蒙面歹人看中想要掳走，显然是符合某种条件的。这一次薛司言请明月出到南市附近晃悠，看看能否再引出些东西。
“实不相瞒，不只是你，我也会在常乐坊附近以身作饵。我们此次一共洒出十九人，有我这样的女官，也有如你这般的百姓，从你我出门起宫中皆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不必担心安危，尽管拿着这些银钱痛快花用便是。”薛宝钗道。
明月出之前就听戚思柔说过诱饵之计，这会儿倒也不惊讶，让她惊讶的反而是常梳儿也被挑中。
八郎一把拽过明月出挤眉弄眼：“反正她屁事没有，既然有保镖在旁暗中护卫，那就让她也出出力气，省得整天四处乱钻！你可知先前那些事情都是她捅出去的！什么人命案子什么美人失踪，她害得咱们好一阵子没有生意！”八壹中文網
明月出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还说这库页小娘什么的，本来就是寻常百姓，又没有父母亲人，她失踪了怎么会有人知道，原来是内鬼！”
这下子可找到上个月戚家酒楼生意一落千丈的元凶了！
“这个词好！内鬼！”九郎拍手。
“你不必担心。”近来难得空闲的大堂经理二郎阴仄仄地笑，“我让四郎暗中护着你，可没让人去管她！好歹让她吃点苦头——这事儿你别告诉大郎。”
大郎远远提着二斤牛肉进来，瞧见明月出与二郎等人这边的热闹只是微微一笑，回到后厨果然看见戚思柔一脸愁苦坐在那儿吃烤豆子。
“天后疑我。”戚思柔盯着炉火叹气，“我是不是当初不该如此招摇，只闷头做小生意。”
大郎把牛肉拿到水里冲洗，一副家常语气：“精神些，别让这么点儿麻烦绊倒你，后面的大麻烦有的是。”
戚思柔气笑了，回头瞪了一眼大郎：“你说得轻巧，又不是只有你我二人，这一大家子！我容易吗！”
大郎一哂：“那也是你一个一个捡来的，就像你现在又想捡那中山国公主。这可怪谁？”
戚思柔被噎得直翻白眼，缓了好大一口气才把手里的豆子丢在大郎身上：“你这人！还不是你说那孩子就像落在鸡群里的白鹤，跟当初的我似地，又没心眼儿又可怜！怕她落到南市那些混人手里！”
提到南市，大郎表情一变，片刻之后才放下手里的牛肉，迟疑道：“我……从前与那冯白额有过交道，他力量豪横自不必说，但若为魁首欠缺太多，如今他做了南市魁首——我总觉得我们留在此地已不适宜。”
戚思柔又叹了一口气：“可你若让我抛下这么大一片家业，我又舍不得了。”
大郎笑了：“我比你还舍不得，这么多钱，这么大的房子，所以不到图穷匕见，我们也不必动作。”
戚思柔起身叉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常梳儿那小瘪犊子，害我上个月亏得底儿掉，这个月我非得让她出双份的工不可！”
大郎又笑，这一回他只是笑笑，既没有提二郎说的那句话，也没有提四郎绕开常梳儿专门去保护明月出了。他只是笑笑，继续拨弄手里的算筹，一如往昔。
提到四郎明月出顿时眉开眼笑，再看到诱饵的安排是在常乐坊吃灸肉，她就更不觉得这是苦差事了。
唐国禁杀耕牛，所以灸肉摊子肯定是不卖牛肉的，又因为寻常百姓吃不起羊肉，故而摊子上卖的是鸡肉与猪肉。这两种肉在唐人眼中算不得肉，又不上台面，卖得也就便宜些。
据屠博衍说，唐太宗时期有位宰相最爱吃鸡肉，可偏偏太宗时期禁止官员大肆吃肉，于是就有御史状告这位相爷。唐太宗便说，鸡肉怎么算肉，吃之无妨。由此可见唐时禽肉价格便宜难登大雅之堂，甚至连个荤菜都不算。正好给平头百姓解馋。
常乐坊这个灸肉摊子卖的就是灸鸡黄。鸡白鸡黄可不是人中白人中黄，而是代指纯鸡肉和带皮骨肉。鸡白自然就是单纯的鸡胸脯子肉，鸡黄则包括什么头爪骨架鸡翅之类，这些东西都是最底层的百姓才会买的下杂。
这灸肉摊子三代在此卖灸鸡黄，专门搜罗这些鸡骨肉，拿回去用些药草盐巴细细揉搓腌制，再拿出来用炭火灸烤，虽然没有奥尔良烤鸡那种味道，但胜在新鲜天然，自然也就滋味不差。
“……我那时候吃过真正的自家养的土鸡，只是清水煲汤，加一点盐就特别好喝了。鸡肉也是这样，嚼起来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明月出啃着一根连着鸡翅尖的鸡翅，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在心里跟屠博衍嘀咕。
“不过是些鸡黄，你若喜欢吃，来日鸾心凤髓也随便你吃。”屠博衍不知怎地，心中隐约抽痛，脱口而出。
明月出笑嘻嘻地点头：“那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