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姐?”戚思柔不着痕迹地接话,态度之自然,甚至还在继续吃灵消灸。李仙踪亦只是淡淡微笑,用包点心的油纸折了一只纸雀把玩。大郎若无其事剥着松子。就连明月出也只是心中和屠博衍嗷呜了一句,脸上八风不动,充耳不闻。
贺兰瑟在这等气氛里全无防备,顺口回答:“从前阿姊常将这些小食给我吃,炫耀她与韩国夫人多么得宠。”
说了韩国夫人的名字,贺兰瑟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不安地捂住手腕上的手钏,一副做错事的不安。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憨!”戚思柔掐了一把贺兰瑟的脸,“你要是不想说,我们可以当做没听见,不过刚才你喝醉了,说了不少。”
贺兰瑟努力镇定,怀抱微弱希望:“有多少?”
戚思柔示意明月出总结故事梗概。
“我们已经知道你是韩国夫人的女儿,跟着贺兰家那对造孽兄妹一同处死,又变成妖鬼一族,现在住在南市,每逢双日晚上会在景阳楼表演戏法,然你对此感到满足,因为你不必日日见到那对兄妹了。”明月出一口气说完,顿觉干货确实不少。
“说了这般多……”贺兰瑟捂住脸。
戚思柔抓了那把剥好的松子,配了一口酒,冷笑:“我早知那贺兰敏之不是好鸟,未料他妹妹也这般人品,真是蛇鼠一窝。”八壹中文網
贺兰瑟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端起戚思柔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慷慨道:“我不是韩国夫人的亲生女儿,我是贺兰参军好友之女,因阿爷战死沙场,阿家郁郁而终,受贺兰参军庇佑,以义女身份活在贺兰府邸。贺兰参军早早病故,我失去庇护,受尽折磨。后韩国夫人受封,阖家入住京城,韩国夫人要脸面,便不再打骂我,可魏国夫人却依旧不肯放过我,总是百般折辱我!”
“当年韩国夫人——病亡,对,病亡。魏国夫人,就是我阿姊,伙同贺兰敏之那个畜生!将我——好在我没等太久,这对邪魔兄妹便死了!哪怕是我跟着一起死了,我也甘愿!”
“死后我不知贺兰敏之是否早有预感,备下秘药与法阵,将他们兄妹与我一同炼化成妖鬼!他们不知为何格外强大,把我当做奴仆使唤!”
“后来有一天,南市魁首,那只白老虎,看上了我,我当时只想逃离他们,便愿意跟着他走,谁知阿姊替代了我,留在了冯白额身边,把我塞到了景阳楼的戏班子里,不敢让我出现在冯白额身边,这样她也没空来折磨我。这样也好,我不想侍奉任何人!更不想看见那对兄妹!”
“你们大概也知道,我不聪明机敏,但他们会在景阳楼宴饮,说些事情,我觉得有些不对,尤其是万娘子那次,我不知道他们要对万娘子做什么,只敢提醒你们注意。”
“我知道李道长在这里,一定会管这件事情,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能用小把戏提醒你们注意万娘子的凶兆。”
“并不是我不相信李道长和你们,是这事端里有我的身世,我不敢说,我是妖鬼啊!我和他们一样,我也叫贺兰氏啊!”
“前日冯小宝那个弄臣出事,阿姊便四处活动起来,我猜测她伴在冯白额身旁,若是冯小宝参与这等丧尽天良的买卖,以她的性子只怕也不会错过!”
“若我当时勇敢些说出来就好了,万娘子也不会遭那样大的罪……”
说起自己的遭遇,贺兰瑟没有落泪,可说起万娘子一事,她却眼圈通红留下泪来。戚思柔轻叹一声,递了帕子给她。
贺兰瑟没有擦眼泪,只是猛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今天我也想通了,若我不说,以后会有多少万娘子!我只有我一人,有何畏惧!我只恨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戚思柔不知如何安慰贺兰瑟,只能抱住她轻轻拍着,一双眼睛望着大郎摇了摇头。
送走了贺兰瑟,戚思柔叹了口气:“大郎,随意在禁时出入西市是为犯禁,她一个弱女子,那般性格,不必告诉宝钗了,她苦太久了。”
明月出怎么品怎么觉得不对,她是经历过巨大伤痛的,也经历过下作可鄙的亲戚,若贺兰瑟有法子应对,应该和当初的自己一样,斗志满满,一腔愤怒即可点火烧柴,可她见贺兰瑟只有满脸决绝,这姐妹不会想不开吧?!
“糟了!你说得对!她那样的性子,若再见那对狗男女,怎能瞒得住今日这番对话?”戚思柔拔腿就追。
李仙踪一把拉住她:“我让纸雀去了,纸内有阵法,若有事故,我须臾便能赶到。”
戚思柔跺脚:“你需要内应,也不必选这么个憨子!”
李仙踪费解:“她若不寻衅,应当也不会如何。纸雀可学舌,若她能得魏国夫人亲口认罪,亦是好事。明月公主尚可以身为饵,为何她不行?”
戚思柔噎住,睁大眼睛看了看李仙踪,又看了看明月出,最后一甩袖子:“可她心悦你!你却不知!”
“因喜欢李仙踪便不可?这是为何?”屠博衍难得好奇感情问题。
明月出想了半天也没懂,只能诚实回答:“我大概也是男人,搞不清。也许是知道被心上人当做诱饵,更伤心?”
“这不公平,你不喜欢他,所以他就可以随便使唤你为诱饵?”屠博衍不满。
“话也不是这样说,总之我还小我不懂我也没谈过恋爱你别问我你要不然开车去问戚思柔!”明月出一口气说完,直奔厕所,刚才这么一大段爆炸信息,她一肚子茶憋了好久。
得亏现在这种基本的五感能用咒决相隔,否则明月出都不好意思这么憋着。
屠博衍是个君子,见她去放水,连忙努力收敛心神念起咒决,琢磨起这点子感情问题来,可他半生埋于书海,却没有哪本书教过他此番心思。他尝试所谓的“换位思考”,代入李仙踪,也不觉如何,人命关天,大家都在尽力,若是贺兰瑟能打听些许消息,为何不可?代入贺兰瑟么,假若明月出差遣他去敌营搜集讯息,他想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是无所畏惧——等等,这个比喻似乎不妥,没必要假若是明月出,明月出也不会不经他同意便那么做!
未经同意么,原来戚思柔是介意这个?又或者她将自己代入了贺兰瑟?原来她喜欢李仙踪?这可太——可怕了!
“柔姐外刚内柔,看似泼辣实际娇得很,而李天人嘛,外柔内刚,瞧着温柔实际非常理智,真的互补。老铁,这一对你磕吗?”明月出便洗手便问。
“恕我直言,不萌。”屠博衍立刻拒绝。
两人又是一边闲话一边进了厨房,再过三日便是现任韩国夫人的宴席了,按照菜单需要准备不少东西,明月出要负责第三遍核对食材备料。
当日点将时,除了被韩国夫人钦点要料理鱼生的大郎,再就是一脸沉肃煞气的四郎与猴精的八郎,副主厨十一郎与较为熟悉厨下事物的九郎都被排除在外,反而搭配了李娘子与明月出,最后常梳儿闹得不行,也跟了去。
一见到韩国夫人府邸,明月出便明了这个安排的根由。
这韩国夫人毫无架子,听闻戚家酒楼等人到了,竟然跑到偏门这边来看热闹。明月出一见韩国夫人,立刻想请漂亮道士来鉴定一下,这位夫人真的不是蛤蟆精?瞧着脸蛋身材,只怕青蛙穿了衣服都不如她像蛤蟆。照理说这位夫人在先头韩国夫人死后便获封,也不少年了,不缺钱不差人手,怎么也不涂些面脂?看着一张两栖动物的脸,鳄鱼都更光润些!
尤其是令人作呕的是,这位韩国夫人的目光黏在大郎身上不肯下来,好似眼珠子长在舌头上,见了美男子便一口弹出黏上去。
这次就连屠博衍都不得不承认,明月出这个比喻十分贴合,没有半点儿夸张恶毒,简直是白描手法!
“我大概理解天后的心情了。这等尤物,还是韩国夫人,大概武则天对李治也很怨念,想要用这位恶心恶心大唐天子。”明月出如实道。
“言之有理。”屠博衍声音漠然,显然是根本不愿意继续关心韩国夫人府邸一切事物。
大郎也一副“重金求一双没看过的眼睛”这般态度,立等钻进厨房料理起来,却不料这位韩国夫人接地气得很,亲自来厨房指导工作,幸好他们这次带了足够多的女子和四郎。
蛤蟆也怕煞神,四郎往大郎面前一挡,杀气沉沉,韩国夫人手一哆嗦,一串极俗艳的紫珠嵌红宝鎏金镶翡翠边银丝线手串便掉在地上。韩国夫人一边心疼地捡起手串,一边悻悻然离开杀气攻击范围,临走前报复般地吩咐自家厨娘:“看紧他们,不要他们用我们的东西,本夫人可是付了钱全包的!”
“真不愧这封号,前者是勾了妹夫的货色,后者又是个两栖动物。”明月出难得毒舌。
“原来你对所谓韩国意见这般大。”屠博衍回答。
“我不过是凑巧有几个喜欢的歌手是韩国人,并不代表我就喜欢这个国家,我对这里这个一样不喜欢,那个权四郎也是狗。”
“弹丸之地何足挂齿,搓你的驼峰吧。”
韩国夫人不愧是韩国夫人,大约是平日难有肉吃,今日做寿置办的宴席全都是肉菜,没半点儿素鲜,不说灸肉灸驼峰这等寻常肉菜,光是卤猪头这等只堪摆了祭祖的大肉菜便有十几道,更有各种鸡鸭鱼料理,最震撼的便是三只整羊,名唤红羊枝杖,即是用羊四蹄撑起全身摆着烘烤,出炉后皮肉若火鲜红美味,在明月出所知的故乡,被称为烤全羊。此处韩国夫人一口气点了三只,大概是打算三阳开泰了。
更离奇的是,今日唯有韩国夫人自己这桌是特地请了几处厨子炮制的,其余宾客所用宴席,都不过是家常菜色,甚至招待商贾等白身的宴席,只有一般灸鸡黄做荤菜,小气得连明月出这个路过的人都尴尬了。
然她这一路过却也看见了一件值得留意之事——那坐在白身一桌,谈笑自若的绝色少女,不正是万廿六万娘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