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秋日的天色总是这般高远蔚蓝,剔透得如海一般,仿佛纵身跃入便能投入这一片碧色之中。白色云翳兽展翅高飞,拉着小小飞艇划入这片蔚蓝,如舟离岸,越来越远。
贺兰瑟曾见过海,彼时她还年幼,父亲在任上做一小官,辖区临海,总是带在清晨与傍晚带她去赶海。一地美味,一水蔚蓝,一舟渔获,是她人生之中最美好的记忆。后来父母离世,她随族人来到长安,家族富贵,她的记忆却变得黯淡。
生离,死别,聚散。
贺兰瑟的天真快活在来到长安后戛然而止,直到有一天惊鸿一瞥,她看见了他的脸。
那时她已经不是凡人,变成了妖鬼,可他并未对妖鬼别样相看,他毫不介意身上沾的茶汤,依然温柔叮嘱她:“地滑,当心。”
那一刻四下无人,他不过是不耐应酬出来躲清静,她不过是被人拆迁上前伺候人。他们在那一刻因她的笨拙撞到一起,她吓得立刻跪在地上习惯性地求饶道歉,头顶却响起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地滑,当心。”
她跪在回廊下的石板上,抬头看见一张风光霁月的脸。
那是她此生与他最近的距离,从那以后便是最远。
她打听到他叫李仙踪,出身国师李家,师承天师袁天罡,是国师李淳风的嫡长孙,唐国人上人,皇族座上宾,自幼便天赋惊人,实力强悍,各类法术于他不过是小小戏法,稍加练习便能抵达巅峰,便是天后见他也要应出笑脸,更不要说她那对势利眼的兄姊。可她的兄姊越是背后讲他的坏话,她越喜欢他,喜欢到她作为妖鬼的人生唯一的期盼便是能在什么地方与他相见,哪怕只是远远一眼。
那个初夏她听说他经常去戚家酒楼,于是她便省吃俭用,日日去酒楼吃饭。她果然能经常见到他,尽管他并不记得她,尽管她看到他会心中泛酸。
仙宗子天人照雪,可为何会亲近那样一个泼辣浓艳的女子?
她越是看,便越了然。
因为戚大娘子像是一团火,生动,鲜活,浓烈,炽热,还那般美,美得扑面而来,美得肆无忌惮,没有人能移开视线。
对她也那般好。
所以为了他们,她做什么都甘愿。
入梦也甘愿,偷听也甘愿,如今冒险为薛司言传递消息也甘愿。
薛司言说,这张字条有极大的危险,其一,若是被太子的人瞧见,只怕当即就会拦下她让她消失不见;其二,若是有人念出上面的口令,便会被一位极其厉害的人物觉察,倒时候同样会让她消失不见。
“若你被人抓住,他们有一百种办法让你说出真话,倒是我与你的心上人都会落入危险。”薛司言递给她一个瓷瓶。
“天后从来都相信,哪怕弱质女流,亦有决定乾坤之时。”
“你将字条交与他们,他们便能离开长安。”
“你失败了,他们便会被太子身边的神人全城追捕。”
“若戚大娘子落网,定会生不如死,而太子则会得到寿元,来日继承大统。”
“若戚大娘子逃脱,太子再无办法续命,便不知还有何人继承李唐江山。”
“若你被抓,我与天后都会被怀疑。”
“你看,如今多少人的命运将因你一张字条而改变。”
“而你若想拿到这张字条,须得引下这瓶毒酒,两个时辰内毒发,再没有人能抓了你,问出任何话来。”
“你还要这字条吗?”
贺兰瑟夺过那瓷瓶,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那味道很像屠苏酒,令她想起家乡的除夕,父亲会与她和母亲同饮屠苏酒,亲手写了桃符,庆贺新的一年。
家乡的海那般蔚蓝,蓝如眼前的长天。
如今他们走了,不知道他们命运如何,也不知道将来谁会统领这片江山,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不关心,也不可能知道了。
贺兰瑟已经看不见飞艇,甚至渐渐看不起那片蔚蓝。她只模糊看见一个飞鸟的影子朝她扑了过来,那是来接她渡往彼岸的神鸟吗?
多好啊,她就要和父母团聚。
多好啊,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愿离开她日思夜想的海岸。
多好啊,她在这个一无所有的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叮咛,多谢你,多保重。
多好。
“多好,一了百了,那孩子知道太多了。”于宫人肃然道,“也不比我们再清理干净了。”
“她能饮下那杯酒,我亦很欣慰。”薛司言的脸藏在帷幔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不光是太子殿下,陛下也在盯着我们,再出手就太为难了。”于宫人道,“我们暗中处置千金公主,已经惹了陛下忌讳,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呵,哪怕是叛国之罪,只要是李家血脉便死不得?”薛司言冷笑,“天后从不信这样的事情。”
于宫人不敢置喙皇族血缘,薛司言却难得起了反骨,言辞愈加尖刻:“他以为妻儿博弈,他便是渔翁,只怕算盘打得太满!想学垂拱而治,也要看自己是不是尧舜!”
于宫人更加不敢吭声。
薛司言沉默许久,再开口已回复平日的端庄娴静:“我亦要奉命离开,这些年你我共同侍奉天后,也该知道天后的脾气秉性,你若想走,天后不会拦你的。”
于宫人摇头:“天后想知道此次事件真正的主谋,老奴别无所长,唯善打探消息,便把这副老骨头献于天后,查个水落石出!”
薛司言从帷幔阴影里走出,伸手握住于宫人,许久才再度开口:“天后重视女子,令我能逃出盲婚哑嫁,不必蹉跎于垂花门内,此知遇之恩,如同再造。你我便天各一方,为天后效力,死而后已。”
“死了?”狄光远大吃一惊,“阿爷!那可是妖鬼,还是贺兰家的妖鬼,怎么会死?!”
狄仁杰一想到那惨状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贺兰兄妹为报复天后,引祸长安,此罪确凿,本罪无可赦,但冯白额以南市魁首之位与南市所有秘密交换,保她一命。狄仁杰以为这大块头是脑子进了水,要美人不要江山。结果他把贺兰宓用咒文与法器铐在了身边,自己则饮了毒酒自尽了!
冯白额倒是死了,干净利索,可贺兰宓却没有任何办法将自己与冯白额分开,那可是冯白额用生命写下的诅咒,她只能天天看着他的尸首腐烂。
一开始是尸首烂了,后来腐烂慢慢顺着两人相握相铐的手,蔓延到了贺兰宓这一边。一天天一点点,贺兰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寸寸腐烂,美貌尽毁。
“该!她和千金公主半斤八两,害了那么多人命!都该千刀万剐!”狄光远啐道,“只是这死法好猎奇,真的是冯白额那个猪脑子想出来的?”
“那就不知了,姑且就这样定案。”狄仁杰不愿再想,起身要走。
“我总觉得后面还有黑手。”狄光远一把拽住狄仁杰。
狄仁杰救出自己的胡须,推开儿子:“去去去,不该你问的你少问!非人的事情你给我离远点别管!好好读你的书!”
狄光远撇嘴,松开亲爹,鬼头鬼脑地转到后院,想要从之前的狗洞钻出去,找狐朋狗友问问清楚,回头学给安定公主,她一定也想知道真相。
“安定失踪了?!”太子李弘几乎是从榻上滚落在地。他的安定若是出了事,他要两千年的寿元做什么?!他多活两天都是罪过!
“回殿下,公主其实不是失踪,是,是离家出走了……”
“这,这是为何!”
“殿下,这是公主留的书信……”
“还不快拿来!”
安定公主的留书并不短,颇为体贴地交待了她打算去的城池,只是每个城池看着都不小,若要一一找来只怕要费不少人手。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太子李弘自己卧病在床都尚且挣扎着处理事务,更别提还要派得力助手去寻安定。
“殿下……”
“将此留书交与母后,就说孤见了此书便昏死过去,请她与父皇立刻差人去找。”李弘将安定公主的书信递回去,自己转身向内,做出昏睡模样。
武皇后刚刚睁开眼睛。
或许她并不办法控制所有的事情,但她最起码可以做到掌握所有的消息。这长安城的风吹草动,从来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他们啊,都太小看女子。”武皇后接过薛司言的茶盏,“以为女子天生便是弱者,做不出一番事情,不足为虑,所以本宫才能揽天下之听。”
“娘娘,奴婢可否自己挑选人手?”薛司言直言相问。
“自然可以,你这一路必定艰难,只管选自己看中的人。”武皇后点头。
“奴婢有一表妹,为人稳妥能干,只是可惜家中要她远嫁,她万分不愿,奴婢想,不如带她同行。”
“可。”
“多谢娘娘。”
“谢就不必了,若有女子愿将自己的乾坤握在自己手中,本宫愿意成全。”武皇后说着,又想起什么似地,无奈一笑,“那孩子还好吧?可还能跟你走?”
“倒是无妨,只是放不开手。”薛司言回答。
“放不开手,才是性情。”武皇后颔首,“钗儿,你与环儿一南一北,以后怕也难见面,快去换一身衣裙,与你的小姐妹聚一聚吧。”
“是,娘娘。”薛司言露出笑容,缓缓退了出去。
武皇后抚摸着手中温热茶盏,望着窗外蔚蓝天空:“虽不知你是谁,但天下乾坤皆因你而动,不管你是人还是非人,本宫猜你是个女子,不过是男是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