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午后,天高日暖,丹阳城外一片碧草山坡上,十几辆马车徐徐停下,一群健妇手脚麻利地展开几卷厚锦将这一片枫叶溪水山坡团团围住,围得外面瞧不见内里半分,里面却依旧青枫半染,流水错落,景致之美不少分毫。
“快些!贞娘是贵客,若今日演练不好,来日如何招待!”一把娇嫩少女嗓音颐指气使道。
“又不是有皇后做姐姐的王五来了丹阳,也值得你庾二如此这边,呵。”又一把女音冷笑。
“陈五,你也不是王五,没资格笑我!”被唤作庾二的娇嫩声音反驳。
“这般奢靡,传到我四姐耳朵里,你就完了。”陈五还是冷笑。
“陈四?不就是与那些腥臭非人有些交情,又不是收了那魁首做面首,哼!怕她不成!来啊!再圈大些!不过是些锦罢了,值什么!我们又不是陈家,花得起!”庾二越发任性,又令健妇抱了锦来。
一匹锦在城中可抵丹阳寻常人家一年饭资,拿来做帷幕沾水便坏,这一次不过是试着摆摆便用去三五匹,来日正宴还不知要耗费多少。与陈五一同来的侍女家仆都垂眸掩饰脸上不屑,唯有庾家仆众面不改色,似是奢侈惯了。
一群人正在忙活,忽然天空传来振翅之声,流风划过如星坠却不是星辰,而是一只雪白妖兽拉着一艘飞艇一路下降,落在了不远的山坡。
“糟糕,是那些臭烘烘的非人!”庾二跺脚,“真是晦气!来啊!快些收拾!我可不想染上臭味!明日还要去谢家赴宴呢!”
“呵,还不是怕了。”陈五冷冷嘲讽。
这回庾二只当做没听到,连那些锦也不顾,忙忙上了车,却偏偏给帘子留了一条缝,转着眼珠往外看。
那雪白妖兽如一片鹅毛落在青草间,羽翼扇动带起一片清香,身后飞艇看着朴拙,然而雕工之细,图纹之美,便是庾二也很少见。
“那边是云翳兽吧!”陈五大大方方地站在车旁看热闹。
庾二又嫉妒又鄙夷地刺她:“你还不上车,不怕腌臜?”
“那飞艇比你这车还有来头,哪里腌臜。”陈五识货,一眼看出妖兽毛色非凡,飞艇的做工也不一般,尤其是飞艇的凤尾飘逸流畅,那可不是普通人能用的花样,只怕是哪个高门豪族的私房用物。
思索间飞艇跳下一个明朗英武的少年,一落地便咧嘴笑了,深吸着满山青草香。紧接着一位梳着一个单股环髻的二八少女也翻了出来,那少女虽姿容不是绝美,但明媚灵动,有一种罕见的味道,让陈五不由得想起她见过的那位年轻的皇后,也是这般味道。
陈四怎么说来着,见过至暗时刻,却仍向往光芒。
二八少女一出来便拽住那英武少年,不知在嘀咕什么。
又一个素衣影子从飞艇里跨步而出,利索得令人怀疑他是靠法术浮空飘出来的。
庾二“粗鄙”两字刚出口就被堵了一个正着。
那素衣人转过身来,顿时素衣变成了诗词的清丽,跨步也化作清澈的流水,好像诗里的皓月活了。
皓月天人一落地便转身打开了飞艇的门,一脸笑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出来。
连陈五都好奇,能让这样的绝色等在门外的,又是怎样的绝色。
从飞艇里走出的是个男装丽人,一露脸便让陈五和庾二都吸了一口冷气,好像被这位男装丽人的美貌砸痛了脸。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美人,看着分明没什么贵族气质,甚至连肤色都如低等的西域人一样是蜜乳色,可眉眼轮廓就能美得刺人眼,让人忍不住要问一句,她凭什么美得这般纵情!
如果说刚才的素衣天人是空中一轮皓月,那这位男装美人便是海上一场暴风。暴风来至,连皓月也不敢争辉,只能莞尔一笑,等在一旁。
“他们绝对不是人!整个晋国都没有这样的人物!”庾二咬牙切齿,好像这样出色的人物不是人,她就能以人的身份心安理得活下去了。
“是不是人,与你我何干。这般人物便是奴仆,也不是你使唤得起的。”陈五被后面两位的脸蛋接连糊脸,反而淡定了。庾二是个蠢货,白长了个脑子,大约只是为了显得高吧。旁人也就罢了,那位素衣天人绝不是等闲人物,哪怕是各国皇宫都养不出这般悲悯的出世之感。
倒是该修书一封告知陈四,丹阳城来了人物了。
思索至此,陈五反而催了自家仆众,启程回去。
“为何要回?我还想让人去问问,他们什么来头。”庾二还没看够。
陈五懒得解释,丢下一句:“那是唐国飞艇,写了一个李字,你若想问你亲自去问,我可不想惹麻烦。”
庾二刚要反驳,就觉一阵劲风袭来,眯眼看过去,正是那只云翳兽。
云翳兽只用后蹄着地,振动翅膀站了起来,发出哀怨地鸣叫。
“你回吧。”李仙踪摸了摸那只云翳兽。
雪白妖兽猫儿似地蹭着李仙踪的手,恋恋不舍。
“回去吧,这里又不是你家。”李仙踪温柔地哄着那只云翳兽,“你太小了,还是回家去吧。”
云翳兽喵喵呜呜哼了几声,冲着丹阳城的方向猛甩头。
“知道了,我们会小心晋国的非人族众。”李仙踪认真地向那只云翳兽保证,又低声说了一箩筐,最后终于哄得云翳兽一步三回头地拖着飞艇飞走了。
明月出死憋着到嘴边的问话:“天人你养过猫么。”
李仙踪莞尔,一边继续有节奏地抚摸着云翳兽,一边回答:“养过牡丹狮子。”
“唔,也算猫科。”明月出无语,牡丹狮子是妖兽,勉强算猫吧。
说到猫,明月出有些担心四喜,自从住到常乐坊去,她便把四喜装进了云猞皮囊,生怕一个不留神忙里出错就把四喜遗忘在了长安城。
这一路乘坐飞艇飞了两天一夜,也不知道四喜再出来会不会气死。
“喜儿你没事吧!”明月出捞出越发肥硕圆滚的四喜。
大概是听见那只云翳兽是如何撒痴撒娇,四喜也有了危机感,一反常态地在明月出怀里滚来滚去,没有半点儿要发脾气的意思。
屠博衍摸到四喜,连语气都变柔和许多,评价李仙踪也难得不那么苛刻:“李天人的确心地纯善,放那妖兽回去了。”
“欸?有什么问题吗?那妖兽不是因为口令,听从李仙踪的指挥,好像还爱上他了嘛!”明月出不解。
屠博衍哼了一声:“若有心只要凭着那只妖兽,李唐的人就能找到丹阳城来。”
“啊,我觉得漂亮道士不至于想不到这一点,也许是人家有什么办法吧。”明月出倒是乐观。
“大家放心,我已让云翳兽忘了几日之内的动静,便是我那位前辈施法逼供,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李仙踪的回答立刻解答了明月出的疑惑。
“只怕人家也会时间回溯,到时你又如何?”戚思柔挑眉问。
“哪怕没有云翳兽,若有心打探,也会找到我们。只是异国他乡,他们想要施展也难。”李仙踪并不担心李唐皇族和他的前辈,反而更担心今日以后的情况,“晋国极乱,实权把持在门阀贵族与非人势力之间,民风放浪奢靡。你看那边,那么多锦拿来做帷幔,说不要便丢弃于此。”
“那不好么,人傻钱多。”戚思柔问。
李仙踪看向戚思柔:“可也极重颜色,我不知你在建康有什么布置,但若没有人撑腰——”
“有位朋友,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还是想想你用什么交食宿钱吧。”戚思柔毫不客气,可说归说,她还是戴上了定盘星里的宝石,又变回了那位浓颜美少年。
“我这样的没事吧?”明月出指着自己。
李仙踪似乎是被明月出可爱到了,扑哧一声:“你啊,也不要独自出门了。”
明月出捂脸:“晋国治安这么差么?”
李仙踪摇头:“势力交错混杂,太多人目无法度,横行无忌。比起非人,大家要更担心那些门阀贵族,他们才是百无禁忌的。”
这一点屠博衍倒是能解释,非人的实力划分全看实力,简单粗暴也有简单粗暴的好处,在晋国这样乱象四起的地方,非人靠本事坐位子,就显得格外清爽明朗,反正有什么事听老大的就没错。
“据我所知,晋国举国非人皆归属一位魁首,姓白。”戚思柔回忆道,“说是个极有实力的,脑子也够用。”
“柔姐,我怀疑你在内涵冯白额。”明月出举手。
戚思柔掐了一把明月出的脸蛋:“别作怪了,先到丹阳城盘桓两日,再设法去建康吧。”
明月出环顾四周,视线之内她可没有见到城池门楼之类,不会是又要暴走过去吧?天啊!她上次走到杏花村就已经有心理阴影了,这回要是半路再遇见什么古怪村子有个混血孽障,她还怎么活?
“怕什么,刚才那些马车走得比驴还慢,说明此地离城不远啊。”五郎很有经验地打包票,“我觉得最迟午后也到了。”
“我好想骑自行车。”明月出苦着一张脸。
“秋色甚美,不如一同欣赏。”李仙踪看着明月出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
“别文绉绉了,大家赶紧走,我快饿死了!”戚思柔没白顶着一张美少年的脸,那一贯泼辣爽利的做派配上少年清亮的嗓音,感觉比一般的贵族少年还更爷们一点。
李仙踪看着戚思柔大步流星跟着马车的车辙走了起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在有过那般最亲密的距离之后,他们似乎离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