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便阴了天,大郎催马扬鞭也没能在下雨之前赶到驿站,雨势渐渐大了,和明月出从弱水里出来那一晚一样,噼里啪啦往身上砸,令人视线模糊,举步维艰。幸好十郎和十三郎探路归来说前面有个废弃村落,人都不见了,房屋还在,可以过去躲一躲雨,烧火做饭,凑合一夜。
荒村坐落在山路不远的向阳面,呈口袋型,地势平坦,遮风挡雨,易守难攻,看来是极好的地理位置,可一进荒村,明月出就觉察到了那种彻底的荒废之气,别说村民,连蛇虫鼠蚁也没有,只有一片焦土,看来是一场大火毁了这村庄。
“诶,这是狐族涂氏的村子啊。”六郎心细,抚去村口石碑上的黑色泥土,查看着上面的信息,“这是以采药为生的村子,有十几户人家,倒是多子多孙。不知道现在这些村人现在都以什么为生,因为一场大火,抛家舍业的,肯定不容易。”
六合族众,若是大家氏族都会有不同的家徽符号,狐族是人口众多的大族,分支多,品类全,几乎各地都有分布,涂氏出自涂山氏,算是狐族里的寻常百姓,因此在山中居住也不是什么怪事。
“就像我们村子,几乎都姓胡,大家本事也各不相同,与其它狐族同类通婚,譬如四郎便是狐族银狐与讙的后代,因此具有部分讙的本事。”大郎向明月出解释,看她表情惊讶,又解释,“一族之内不算混血,便是狐与狼两族也没什么大事。混血孽障的说法主要是人与非人,非人绝大多数都是妖,妖族之内不算。”
“倒是有一点颇为有趣。”戚思柔拧着头发,“人与非人的混血孽障,毁天灭地的,可是若狐与鱼妖,隔着血脉也够远的,生出来的孩子本事却既不如狐狸也不如鱼,搞不好还会早夭,也不知何故。”
明月出越听越无语,这大概是因为基因相差太多,又没有科学配比,杂交出来的反而不如纯种吧。
屠博衍好奇追问,明月出只能对戚思柔和大郎打了个手势,低头给屠博衍解释什么是杂交水稻,什么是嫁接——她根本也不太懂,被屠博衍问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李仙踪却给了一个极容易理解的答案:“这与食物相生相克类似,若是吃肉与粟,相得益彰可以饱腹,若是吃肉与瓜,便会腹痛,若是吃肉与陶土,也许会死。但若久久食用肉与陶土还不死,本身就是奇异。非人之内通婚结果各异,但人与非人之间生子难以存活,一旦存活长大,必定是天赋异禀,而我们见到的都是活下来的,万里挑一,自然会觉得人与非人之间必有大孽。其实又能如何,不过是苦果自饮,自家对着夭折的孩儿悲鸣而已。”
戚思柔等人似乎头一回听到这类说法,都难掩震惊。
混血孽障在六合是大禁忌,却被李仙踪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李仙踪笑着安慰:“无妨,我不会因为几句议论就被追杀的。”
戚思柔撇嘴:“果然规矩都是给没能力打破规矩的人准备的。”
李仙踪摇头:“也不尽然,若是人人都与妖族通婚,那后代存活不足万一,人与妖便都无法繁衍,这世界也就命不久矣。”
明月出点头认同,这就是出生率的道理啊,所以生物的本能就是生殖隔离,焉知这不是基因赋予生命的本能,好让自己得以传承延续。
屠博衍早就被科普过骡不能生育,对这节也很赞同:“果然李仙踪是袁天罡与李淳风的徒子徒孙,想法不与寻常人同。这等见识便是去问我那些皇族亲戚,也未必能懂。”
“别瞎扯了!都过来换换衣服吃点东西吧!”二郎喊了一声,“都怕自己不着凉怎么着?”
六郎和十二郎起了三堆火,一堆围着大家湿漉漉的衣服,一堆烧了热水,一堆正在灸烤干粮肉条,十一郎熬着一锅菜粥,谷物喷香与野菜清香齐齐传出,让这间废弃房屋有了生气。
众人吃饱喝足,三五成堆找了地方和衣而卧,白天山路走得太累,片刻之后就鼾声四起,只有负责守前半夜的大郎和二郎还在低声聊着。
两人的衣服都拿去给弟弟们做铺盖,此时都是赤着上身,只穿了散口裤坐在篝火旁喝茶,一直到月正当空,二郎伸了个懒腰:“该把三,该把四郎五郎叫醒了。”
“再等会儿吧,还有半刻钟。”大郎端着木碗。
二郎走到门口伸头望:“好像有什么声音。”
“似有鬼哭。”李仙踪的声音响起。
“这间按说应该是村长的屋子,风水宝地,怎么会有鬼?”二郎不信。
“你们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李仙踪抬脚还没走到门口,又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后院走去,因为那呜呜咽咽的声音近在咫尺,就来自后院。
荒山子夜,焦土死村,连个老鼠都没有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段凄楚哭声,连明月出都知道肯定不对劲,这里是六合,搞不好真有鬼魅从幽冥逃出,在六合作乱。
“呜呜——呜呜呜——”那哭声沉闷压抑,还有一种奇怪的音节,好像那鬼不会说人话,所以连哭声发音都不对,然而越是这样古怪的哭声,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会说话的生物变成鬼?那算什么门什么属?
“万物皆有灵。”屠博衍回答。
明月出乖乖挨着四郎,这一哭所有人都醒了,聚在后院看李仙踪干活。
李仙踪先唤来了一片古怪白云,遮住了这片后院,而后令人惊讶的变化发生,大雨被白云阻隔,竟然在后院隔绝出了一片无雨天空。
后院与村子道路上一样,都盖着一片黑色焦土,声音来自后院一角,那里有一口水缸,哭声便是从水缸里发出的。只是水缸里全是焦黑沙土,李仙踪用灯照着也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在哭。
“要不然就让他哭吧,咱们换个地方。”二郎皱着一张俊脸,十几个郎里属他胆子最小。
戚思柔摇了摇头:“算了,这么大雨,太麻烦了。”
二郎挑眉看了戚思柔一眼,嘀咕了一句:“你是怕他查不清楚,良心不安吧。”
戚思柔嫣然一笑,一把掐在二郎的腰间软肉上,一拧,一揪,一捻。
二郎顿时捂脸:“姐姐饶命!”
两句调笑冲淡了紧张诡异的气氛,众人伸着脖子再看李仙踪画地为牢,已经有了看热闹的心态:顶流法师现场捉妖,这可不是常有的节目。
李仙踪画完了那道界限,自己走到水缸边,搭上两根手指一点,水缸顿时四分五裂,焦黑沙土撒了一地。
“这不是沙土,是骨灰。”李仙踪平静叙述。
众人低头看着后院一地焦黑,都觉得脊背发凉。
原来并不是因为一场大火,村人被迫远离故土,而是他们都变成了故土!
“这些都是骨灰,满天骨灰如尘沙随风而起,无风而落。”李仙踪音色优美清润,衬得这番话有一种生死相对的美感。
哭声来自灰堆,李仙踪也不愿意碰触那些骨灰,以掌为风,露出哭声来处。
那是一颗半黑骷髅头,两点萤火如鬼眼闪烁,发出呜呜声音。
“这,这是啥啊!”五郎胆大,走到圈外看。
“大约是起火时,这人不甘被烧死,将头颅深入水缸想要自救,结果还是敌不过火焰焚烧,只剩下这颗头因为埋在水中没有被烧成灰烬。这哭声大概是他不甘心吧。”李仙踪说着,嘴唇微动念了一句什么。
“公主饶命——我不是这村里人——我不要死啊——我恨你——贱人——我恨你——我恨你——贱人!”那哭声突然变得清晰,内容充满强烈的畏惧与憎恨,口音古怪,好像是刚刚在学说话的小儿,可听这声线,这头骨分明是个成年女子,怎么会这样说话。
“也许不是六合之人,是外国人。”明月出觉得这发音和老外学中国话的感觉很像,努力模仿声音,但学不会声调,所以听上去像是唱歌,颇为滑稽。
“灰飞烟灭,只留一腔恨意残喘至今。也是个可怜人。”李仙踪一叹,伸出双手捧起头骨,凝望两团鬼火,“可纵使我能查清这火的来由,你也不能复生,罢了,没有轮回,也不必再受凡尘俗世之苦。”
那两团鬼火一离开那堆骨灰便渐渐暗淡,此时听见李仙踪这一番话,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因为接触了空气失去了活性,总之是熄灭了。随着鬼火的熄灭,那古怪的哭声也消失不见。荒村子夜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白云之外,大雨倾盆,白云之下,俊美出尘的道家子弟凝视着那颗头骨,手指的白皙与头骨的青灰对比鲜明,有一种魔魅之美。
“这不是寻常的火。”李仙踪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松开手,任凭头骨化作尘埃落下。
“肯定不是吧。”明月出和屠博衍嘀咕,“啥火能把人的骨头烧干净,还烧成这么不吉利的黑色。邪王炎杀黑龙波吗!“
“这是业火,是天地之火的一种。”屠博衍为明月出解释,“业火烧过只留一片焦黑,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再有。”
明月出悚然,这是彻底的烧死,片甲不留。
她低声向众人解释,众人也一样震惊。
六合本有轮回,可这业火却连来世都抹灭,何其残酷!
这是狐族一个寻常的百姓村子,众人都是狐族,见同胞遭此人间至祸,谁能无动于衷?!
便是明月出也懵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这村中必有无辜,因为什么要做得这般狠绝?!
天人一张脸罕见地笑意全无,冷若冰霜,好似见此人间祸乱,天虽无情,天亦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