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云浓,丹阳秋夜弥漫着一股阴暗肃杀,好像鬼使挟着有罪的魂灵飘游而过,留下满街死寂无声。这种阴死之气若有实质,落在李仙踪身上如千足虫爬过,令他心中躁郁,恨不得把皮肉脱下来洗个干净。
“你回来了。”清正女音响起,一位蜜色美人月下倚竹席地而坐,月光下眉目越发浓艳重彩,也带着一股罕见的肃杀,好像她要和谁拼一把,输了就是要命。
李仙踪一笑,那股子躁郁之气撞上这样鲜妍浓烈的脸蛋,顿时像是被戳开口子的皮囊,散得干干净净。
“查清楚了吗?还是你要留下?”戚思柔难得优雅,掩袖举杯喝茶,只可惜她做得太过刻意,不够熟悉,几滴茶水沾在下颌,又被她用衣袖恶狠狠地蹭掉了。
李仙踪看着她略显凶狠的表情,展颜一笑:“没睡?”
“坐吧,聊聊。”戚思柔用她擦过口水的袖子拍了拍蒲团上不存在的灰,“我特地买了这个酥。”
盘中的点心长得像虾夷贝,扇面一样铺盖的壳上画着梳子一样的纹路,还未入口就能闻到一股金瓜的甜暖香气。
李仙踪认得这酥,名唤金瓜贝壳酥,是丹阳城糕坊的名物,价格不菲。李仙踪在丹阳郡主那吃过一次,回来夸赞这酥味道虽简单朴素,但甜得恰到好处,不夺其天然滋味,显出糕坊师父的手艺并不一般。
她看见了,还记住了。
李仙踪笑意更浓,坐在了小案另一边,天上月色也明亮了起来,好像有人用抹布擦掉了遮蔽月色的乌云。
月色朦胧亦有朦胧之美,尤其今夜美人以茶代酒,还准备了点心,邀他秉烛夜谈。
李仙踪少年心起,眉梢都跟着笑。
“我思考了数日,眼下已经理清。有什么事情我都喜欢讲明,所以那天的事情,我觉得也该给你个正式的交待。”戚思柔是这么开口的。
李仙踪无奈,那一夜到底是谁吃了亏啊!
“你别以为,那事是我吃亏。”戚思柔第一句话就反驳了李仙踪脑子里的对白,“此事我情你不愿,我醒你昏迷,我得了乐趣你睡糊涂了记不清,我生得不错,可你也长得漂亮,我头一回,你也不是第二次,一条条一桩桩拎出来算,我还占了些便宜,你大可不必因此感到歉疚。”
李仙踪愕然,这还能这么算?
戚思柔推了那碟子点心过去:“你吃,边吃边聊。”说罢,又继续扬着下巴,一脸骄傲,“我救你寿元,你现在也算是库存丰富,以后要救人也好,施展法术也好,都有了底气。我想,这也不算什么坏事,所以我也不会觉得对不住你,一个不小心将你变成要活两千年的怪物。”
李仙踪咔嚓一声咬碎金瓜贝壳酥,这一点他倒是同意,他甚至觉得此事是他占了天大便宜,因为他是六合极少数可以使用寿元作为法力的,只要他想,他今年就可以把这两千年的寿元挥霍一空。
况且一夜寿两千年,送你良宵美人,又送你青春不老,有什么人会拒绝呢?若人人都不愿接受,乘黄也不会灭族。
“此事于我只有好,我怎么会怪你。”李仙踪认真看着戚思柔。
“因此你我就算扯平,我要美人美食,热闹八卦,你去拯救天下,悲天悯人。”戚思柔别过头去,“你我若相处,谈交情,不谈感情。你也不用今天担心我,明天担心我的,咱们都别这么累了。”
“你这是何意?”
李仙踪觉得也许是自己在山里修行太久,他怎么不太理解戚思柔的意思?他并不想把戚思柔捆在身边,也不是要强取豪夺,他只是——出了这等事,知道了她那样的身份,他怎么也不能现在就把她丢在一边,他还没查清楚那些怪事,那鬼神盛宴,那木鸟面具人,那背后滴血的手。
他只是想护着她,哪怕就一阵子,半年,不,一两年,或者五年,总之她站稳了,住稳了,他可以走。
“我的意思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晚这古怪的四翼鸟之事,你若想追查还请自便。”戚思柔就是不抬头看李仙踪。
李仙踪笑容散了,他有种错觉,好像他就是那日在天后宫见到的小宫女,被李治临幸之后,一碗汤药下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那小宫女把头磕出了血。
原来真的很痛。
“如此也好,若我向你再借人手,可以重新算过。”李仙踪垂下头,将栩鸟的前因后果讲了一讲,“此等祸端,我不会坐视不理,我想你也不会看着好友卷入其中,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查清真相,看看这些怪鸟究竟是为了什么四处吸食死气,兴风作浪。此事又是否与那鬼神盛宴有关,幕后黑手又是何人。”
“打住,这我不管,我只管他们别碰月牙儿就行,只要他们不再祸祸月牙儿,我不会管的。”戚思柔抬手打断了李仙踪的话,“我没有你那般远大的志向,你该查自去查,该交钱付费,一个字儿也不能少。我开店,你住店,我做饭,你吃饭,我们也算亲兄弟,明算账。”
李仙踪差点脱口而出:“明月是你好友,我便不是么?”
好在他也知这话不当说,男女有别,何况他们还有过那般亲密的距离,既有,便不能做好友。
“如此都说清楚了,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明日我随你们一同前往建康,拜访故人,探问情况。”李仙踪心口起伏几下,终于回复如常,只是笑容发苦。
“行。”戚思柔只是丢了一块酥到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欢。
“那就这样吧。”李仙踪说罢,又拈起一块贝壳酥,只是今天这酥做得不好,丝毫也不甜。
一日一早出发时。李仙踪果然笑吟吟地坐在车上,甚至还自备了干粮,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
“昨晚我见你和那四翼鸟,怎么这里又——”明月出悄声问,她与四翼鸟的缘分从一出弱水便有了,那会儿随着身世一同讲给李仙踪听,本以为这祸端是长安特产,没想到还连锁到了丹阳!
李仙踪不过是查了小半夜,便搞清楚了前因后果,那位王家嫡子的确是被杀,被他自己杀的。那夜宴饮他服了太多的五石散,躁郁不安到花园散热,结果冷热相激,加上五石散本身的霸道功效,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死法不罕见,我还以为是那鸟啃死那人。”明月出嘀咕。
“那栩鸟应当是路过时被死尸吸引,前来吸食死气。我此前感受到蓄积的死气,便来自这栩鸟。我已经写信给我师父,向他请教栩鸟事,也许师父知晓栩鸟更多习性。”李仙踪说着,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城门,“只是我觉得不吉,那栩鸟所去之地,与我们一样。”
“不是说这鸟挺稀有的,怎么全都让我赶上了?”明月出纳闷,这鸟一身死气,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意,“不会它就是以死人为食的吧,黑山老妖那种,吸死气啊,积尸地狱波啊,抽干人类的灵魂啊。”
“明月言之有理,待到我师父回信,我定会告诉你详情。”李仙踪笑着回答,“只是你的柔姐姐不想她身边之人卷入这等怪物事端,你只听个热闹就罢了吧。”
“我也就能听个热闹。”明月出很老实。
戚思柔睁开眼睛,一脸不耐烦:“你们起了早都不会困吗?管什么怪鸟死尸,赶紧眯一会儿是正经。”
明月出这一眯,再醒来已经是日正当午,马车停在一条溪水边取水,二郎带着五郎六郎卷了裤子站在水潭中捞虾。
“七楼主说这山中有数个非人村落,人数最多者便是白骨族,此族性情暴戾,我们能躲则躲。”李仙踪提醒大郎。
“晋国非人数量之多,也颇令人头痛啊。”大郎长吁一口气,“天人有所不知,我们狐族与白骨族素来不对付,撞见他们只怕没有好事。若此刻改道,天人以为如何?”
李仙踪沉吟片刻:“脚程加倍,但或许更太平些。”
“那就走山路吧。”大郎说着便擦了擦手,去找戚思柔商量。
走山路村路不仅会拖慢脚程,也会错过宿头,若是寻常人风餐露宿必定要担心山中野兽,但这一行人几乎个个不是人,因此日暮时分十一郎开始烤虾,众人欢声笑语一片,只当是外出游玩。
李仙踪一人轻巧地坐在车辕上,面含微笑,看着一群少年郎为了争抢最肥的烤虾吵吵嚷嚷。
那栩鸟大约是飞去了建康。
栩如暗影,习性与六合众生不同,若月晦云浓,栩鸟甚至可以无视距离,从长安穿越至建康,它们唯一的食物便是魂魄,因此在它们的故乡,人死后要立即焚化,释放灵魂,否则若被栩鸟感知,便会被吞噬,无法轮回转生。
记载之中栩鸟生于苦寒之地,难以忍受温热气候,可它们今年夏天在长安兴风作浪,又是怎么熬过暑热的?
师父曾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像是他这样天生便具有天赋之人,直觉判断往往极准,因此若他深觉不妥,哪怕是再微小的事情也要查清楚才行。
长安之乱并不一般,栩鸟出现也绝非寻常,那些权贵子弟被掳掠,生还者不足一半,其余的人都去了何方?
李仙踪有种直觉,大祸将至,被掳过两三回的明月出身上,一定有答案。他就是这样回答戚思柔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戚思柔明显松了一口气,于是他也松了一口气。
这种混乱矛盾的情绪总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出现,比如这个时候,自己明明是在思考栩鸟之事,却又联想到了那天晚上。
不是那个晚上,是昨晚。
今日再回想起来,李仙踪觉得自己好像被诓了,但他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太对劲。反倒是戚思柔说了那一番话以后,似乎十分笃信两人的约定,今天对他的态度不像前几天那般疏远,倒是和从前差不多了。
罢了,李仙踪不愿在此事多做思考,师父说了,儿女情长单凭一颗丹心,全无道理可讲,既如此,他还是先合计一下到了建康城怎么办。那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的荒唐名都,不管是扮男人还是扮女人,最怕有姿色没靠山。
若做李仙踪,难免被小人骚扰,被李唐监视,可若做李元娘,又是个无名小卒,在街上走路都不安全,这可是两难。
不如去问问戚思柔,看她有什么打算。
“我确实有个打算,已经和七楼主说了,可以着手养几个公验身份,随时随地,想换就换。”戚思柔回答。
李仙踪恍然大悟,明月出也竖起拇指:“养小号马甲?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