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羽毛如冬雨来至,起初还是零星落下,众人各自夹着肉端着酒躲了几回,可随着黑色羽毛越落越多,再如何躲也来不及,戚思柔不过是多喝一口酒的功夫,就被一片羽毛烫了一道伤,气得二郎抬手要揍她:“你看你!你看你!”
大郎拿了药膏给戚思柔涂着,四郎等人则将炉子与酒肉挪到廊下,五郎伸着脖子对那些乌鸦喊:“省省吧!没用的。”
黑色羽毛越落越密,随着晚风吹到了廊柱旁,四郎被打断了夜宵心情极坏,一拂袖带起猎猎罡风,将那些羽毛震到了几步之外,低吼道:“再不收手,就把你们全杀了!”
黑色羽毛还在飘落。
戚思柔抬抬手,四郎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眨眼间便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带起劲风卷着那些黑色羽毛,倒灌向了屋顶的乌鸦群。
“杂碎该死!”四郎连个招呼也没打,一柄刀飞向半空,插在了屋顶一道影子上。
那影子发出一声痛呼,声音嘶哑难听,旋即那影子从屋顶揭了下来,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衣女人落在地上哀声地请求:“请各位好汉手下留情,小女子只是来看一看妹子的!”
“用鸡毛毒我们,见我们出手强势又苦苦哀求,你是哪杯绿茶啊,这么能耐,六安瓜片还是君山银针?”二郎懒洋洋地问。
李仙踪接过大郎的提灯,吹出一道火星儿来,而后在那黑衣女子吃惊的神色里,逼出五六个这样的黑衣女子,各个被那道火星子晃得惊声尖叫,显然道行本领还不如这头一个呢。
“这真是卑鄙无耻啊!”明月出撇嘴,长安蛛妖跟这些乌鸦女比起来,都显得憨厚多了。
“你们都靠后些,四郎你也回去。”李仙踪的语气就好像在吩咐四郎回屋端杯水,“她们并非乌鸦,而是姑获鸟。”
“姑获鸟利用婴儿和产妇怨气进行修行,我在书上看见过。”屠博衍立刻跟上。
“我想给你取名为划词翻译,或者同声传译。”明月出夸赞屠博衍。
“姑获鸟属于鸦羽类的非人,最厉害的叫做鬼车,神话传说里是为日月拉车的神鸟,低等者便是姑获鸟、夏获鸟之类,可化羽为女,吸取人的精魄血浆的妖异。”屠博衍语气不虞,“这等恶妖专门祸害老弱妇孺,最是下作。”
刚才那个姑获鸟头领还歪在地上嘤嘤哭泣,听那声音娇柔凄苦,若不考虑刚才那一场有毒的黑色羽毛,光凭此情此景,连明月出都有些不忍。
“你当心,那是她们的天赋,会动摇你的心意。”屠博衍提醒,一道清明咒落下,明月出骂出一句,顿觉舒服多了。
然而李仙踪好像丝毫不受姑获鸟的天生魅惑影响,极淡定地问:“你们可想解释一二?”
那姑获鸟首领抬起脸,月色下她瘦小身躯微微颤抖,一张脸蛋白得近乎透明,眉眼有几分娇俏,看着和李仙踪的女身很像。
“诶这是李天人喜欢的那个类型。”五郎嘀咕。
“可不是么,嘿嘿,有意思了,李天人最是心善。”二郎看了一眼戚思柔。
戚思柔吹了吹自己胳膊上的伤痕,撇撇嘴。
那姑获鸟首领梨花带雨地看着李仙踪:“郎君,求郎君抬抬手放了她吧!我这个妹妹从小没了父母,被我惯坏了,所以才会不听我们的安排单独行动犯了忌讳啊!若郎君要怪罪,只管怪我好了,不管是打是杀,郎君想要怎样处置我都行,放了我妹妹吧。”
“哦?”李仙踪这么问。
那姑获鸟首领摆出一副雨打花残的模样,满目哀求看着李仙踪:“只要能放了我妹妹,郎君如何处置我,我都……别无二话。”
说着说着这首领低下头去,露出一段白生生的后颈。
戚思柔的眉毛挑得要飞出去。
“可你们杀人害命,却是事实。”李仙踪声音骤然一冷,一股寒意随着他的声音逸散开来,连明月出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姑获鸟首领垂着眼睛,嘤嘤啼哭:“我那妹妹最是心直口快没算计,一定是被人哄骗了呀。”
“此事我已交给白马山庄,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李仙踪冷然道。
那姑获鸟首领一愣,泪珠挂在脸上,像是突然忘词的演员。
“离这里远些,对你们更好。”李仙踪转身离开。
戚思柔突然抓着小桌子,连通烤肉的炉子一起,掀飞起来,旺炭齐刷刷飞向李仙踪。
那些旺炭燃着火星子四下飞散,像是一场小小的流星雨扑到了李仙踪身后,扇形散开,打到了几个影子。
那几个浅淡得难以发觉的影子被旺炭砸到,黑羽乱飞,都现身出来,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哀嚎着喊痛。
“这等身手也想偷袭,谁给你们的勇气?”戚思柔叉腰。
明月出听了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不过戚思柔的身手十分一般,能被她扔出去的东西砸到,这些姑获鸟也的确水平不济。
“当心!”屠博衍提醒。
明月出侧身一让,躲开了那些从姑获鸟身上爆出的黑羽。那些姑获鸟被砸得现了原形,哪里是什么梨花带雨的娇小女郎,分明是上半身是鸟,下半身是人的怪物。她们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想要回到空中,但却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压制,动惮不得。
李仙踪轻叹一声,拱手道:“辛苦堂主。”
“是我该向仙宗子致歉,是我们白马山庄治理不严,才让这等小妖闹到了仙宗子面前。”屋顶上香雪郎敛衣而礼,满脸歉意,他身旁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童子,看不出男女,但只瞧素白脸庞和黑洞洞的瘆人眼神,应当也不是人。
“不——”那姑获鸟首领惨呼出声。
“都带走吧。”香雪郎对那两个童子说。
两个童子张开嘴巴猛地吸气,连同那些黑色羽毛一起,竟然将那几个姑获鸟和屋顶上的一群乌鸦都吸入腹中。
“不必害怕,那两个童子并不是生物,只是打扮成人形的法器罢了。”屠博衍安抚明月出。
“这都什么牛鬼蛇神的,我的小心肝儿承受不住这么刺激的画面。”明月出拍心口。
“那是两个葫芦,对,就是你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那种宝葫芦。”屠博衍解释。
“就是那个,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那个葫芦?”
“嗯。”
这边厢明月出和屠博衍两人正在脑洞里议论着这段夜宵时光,那边厢李仙踪与香雪郎寒暄两句,简单地交待了前因后果。
香雪郎露出一脸释然:“也要多谢诸位的善心,也让这桩案子有了结果。”
“没事儿的话过来坐坐,怎么着这还是个连环案?”戚思柔招呼道。
香雪郎从善如流地坐下,端起酒来:“起初我们以为是人的案子,毕竟那些荒唐权贵,嗯,这个姑且不提。只说与白马山庄相关这一节。”
“我们是夏季里发现或许这些产妇婴儿的案子,与非人有关。然这些事情多发在百姓人家,取证困难,我甚至怀疑有更多类似情况都被当做是寻常的难产处理,没有露出声息来。”
“这次亦是如此。如若你们没有援手,这不过又是一个苦人家的女子,因生产爆亡,一尸两命罢了。”
香雪郎说着,露出一丝极难觉察的恨意。
“此事我必定彻查,看看是谁利用这等生死之事,戕害无辜。”
明月出想起狻猊的重生方式,和屠博衍嘀咕:“他们家族这种独特的血脉传承,好像也很坑人啊,这算双标吧。怎么办,我突然想揍四喜一顿。”
狻猊若要重生,便要借女子之腹出生,像四喜这样的就是哄骗了村姑的感情,让村里那个姑娘叫小芳把他生出来。可又有哪位倒霉的女郎知道,自己生出来的并不是与爱人的爱情结晶,而是爱人自己。
“万事万物皆有定则,也皆有因果,你就不必多想了。”屠博衍说道。
“你这不是为了撸猫给自己找的借口吧。”明月出四下张望,这个时候四喜那只肥仔应该在云猞皮囊里睡觉。
除了热爱听八卦的那几个郎,其余的人听见香雪郎与李仙踪轻声议论这些时事,都自觉离开,洗漱睡觉。
李仙踪送走了香雪郎,便给茶添了水,开始从入门处布置法阵,庇佑孔雀坊这一间宅子可以少遇见几回这等破事。
明月出也将这半夜插曲暂且抛在脑后,现实地盘算有了黄嫂子,那些琐碎的杂事肯定能分出去不少,于是不厚道地窃喜起来。
这一夜前半夜颇有波折,后半夜却过得四平八稳。
第二天起床还没吃完早饭,明月出就被拽着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头脑风暴,琢磨着什么样的点心可以呈给宫里的皇后娘娘。
“你果真觉得此事可行?”大郎问。
李仙踪一哂:“那位王家小嫂嫂开了口,便是琅琊王氏和颍川陈氏的面子,我们不能砸在地上。”说着,他看了一眼窗子里一脸认真的戚思柔,笑意更浓,“你觉得她会愿意为求稳妥,敷衍此事么?”
大郎摇头。戚思柔若是个懂得敷衍的人,能接受缩头缩脑,得过且过的生活,她现在还留在长安城做脚店呢,哪里开得起戚家酒楼。
“既知如此,便放手去做吧。”李仙踪语气温柔,“那是她的人生,她理当尽兴。”
“也是。”大郎看了一眼李仙踪的笑脸,“况且,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李仙踪看着难得敲打一句的大郎,摇摇头:“别连你也跟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