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产妇夫家姓干,行十,熟悉之人都唤她十娘,夫君是个落拓的读书人,说是系出名门,但家无恒产,如今在主家做教书先生,给人家的奶娃娃启蒙。那家人刻薄,鲜少允许自家教书先生回家探望,为了生计干郎君也只得认下,拖赖黄嫂子照顾家中待产妻子。
原本距离生产还有些天数,偏偏十娘子在洒扫时惊动了胎气,提前发动,这一发动黄家的大小子去喊了产婆,大丫头按照吩咐准备了热水灯烛,原本还算妥当,谁知产婆来了以后一番按摩揉搓,竟然难产了!
若不是恰好遇见了戚家酒楼这三人,只怕一尸两命就是铁板钉钉。
黄嫂子也没想到产婆有古怪,盯的是干十娘肚子里的孩子。
“干家其实与非人有缘,祖上与非人走得亲近,还曾著书立说记下那些故事,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如今便是这般田地了。”黄嫂子轻声解释。
明月出细问,这干家竟然是写过《搜神记》的干宝后人!她从小就是听着这类志怪故事长大的,瞧着床上躺着的重伤产妇,好像能给人家的肚子再盯住一个洞来。
“之前你也没有觉得古怪?大街上来了个产婆便是产婆了?”戚思柔看着黄嫂子。
“她说得有理有据,我也没有多想。这几个月每月她都来探望,看着人是极好的。”黄嫂子低着头坐在产妇身旁,看着自己的手指。
明月出叹气,寻常百姓,家徒四壁,谁能想到被妖物惦记上。
戚思柔对文人墨客毫无兴趣,却用一脸古怪表情盯着那位黄嫂子,好像能在人家身上盯出一条尾巴来。
黄嫂子对上戚思柔的视线,更加不敢吭声。
明月出见戚思柔面色有异,也不再多话。
三个女人坐在外间屋子里,都不说话,屠博衍批了一个词:“各怀鬼胎。”
黄嫂子似乎最熬不住这等场面,嚅喏着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那产婆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娘子对我们有什么安排?”
戚思柔摆摆手:“干十娘这样能干啥?你,大概是帮帮杂活儿?具体怎样我也没有想好,我们这里确是缺人手。不过,这都是后话。”
黄嫂子愣住:“后话?”
戚思柔一笑:“当然啊,只有听你说了实话,我们才有后话。我见你对十娘情分不假,如何为了十娘有个好地方安安生生地做完月子,你要不要讲实话?你,是黄皮子吧?”
明月出松了一口气,这一只鞋终于落地了。
那一晚初见时,黄嫂子给她留下的妖妖调调的不对劲印象,终于落到了实处啊。
“来,喝点茶。”明月出从茶窠子里倒出热乎乎的乳茶,放到了黄嫂子手里。
突然的温热与甜暖让黄嫂子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她甚至笼了笼鬓角,许久才开口:“我不知道如何说。”
“那便从头说吧。”温柔清澈的声音响起,李仙踪换了一身家常衣服端着一碟子果子点心走了进来,放在戚思柔与明月出之间的那张案几上。
黄嫂子想了想,摘下了耳朵上的银耳珰,那张徐娘半老的脸随着这个动作流露出一种缅怀与羞怯混杂的神情,但除了耳朵变尖了,头发变黄了,眉眼身段没什么变化。那股子妖妖调调的气息倒是格外明显,让明月出足以确认了。
“她只是寻常小妖,又不是所有的非人都是极美的。”屠博衍点破明月出的念头。
黄嫂子掏出自己的帕子,郑重地将那对银耳珰包了起来,小心地揣进怀里,偏过头看着月上柳梢头,缓缓开口:“许多年前干家也曾是当地名门,书香传世,家中族老清明,每逢风调雨顺之年,便会送出族中优秀子弟四处游历。那一年干家几位小郎君游历到了一片青山,遇到了倾盆大雨,困在了山中。”
“最勇敢的十六郎出来探路,救了落入猎户陷阱的我。我灵力微末,也是熬不住这连日大雨,受了伤,才现了原形的。那时候他分明饿了,却没有打杀了我,而是对我说,我有慧根,一身灵气,能修成正果。”
“起初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个小郎君能看出来我并不是寻常的黄鼬,后来我见他带着他的兄弟们在大雨中艰难求生,为了报恩,便偷偷帮他们引路,为他们找食。”
“那场雨下了十几天,山洪爆发,我家那一片山坳都被冲垮,我的家人都没了,唯有我因为这十几天一直在外面跟着十六郎,幸免于难。”
“当时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启示,十六郎是能庇佑我的贵人,几年以后十六郎成亲,我才知道,是我恋慕十六郎。”
“十六郎便是你们所言,那位著书立说之人。”
“我是妖,我只能暗中守护着他,送他去迎亲,送他去考官,送他探望岳家人,送他抱着孩子洗三,送他陪着妻女上香,送他带着儿子与人相看,送他入了土,再送他的儿子摔丧驾灵。”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默默守着干家人,看着他们从兴旺家庭变成中等人家,再变成寻常百姓,最后连百姓也做不成。”
“我以为我与干家十娘在那样的贫民窟里,绝不会有人注意的。不想这世间还是有好人,我替干家谢谢诸位,这等恩情,我一定报还。”
说着,黄嫂子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再起身发现戚思柔距离她极近。
那张美艳面孔与黄嫂子不过一掌远,吓得黄嫂子僵直当场,不敢动作。
“你为何怕人注意?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干家人能活着就行,最好不被人留心。”戚思柔盯着黄嫂子。
黄嫂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阿柔。”李仙踪轻轻唤了一声,语气有几分嗔怪。
戚思柔回头白了李仙踪一眼:“我救人没错,帮人也是好心,但我也不想帮一个大祸害。我冒着被那些乌鸦女盯上的风险,留她们妇孺在此,值得一句实话吧?”
李仙踪无奈一笑,似是不赞同,但也并未阻拦。
戚思柔挑眉盯着黄嫂子:“你可别告诉我,干家有什么大秘密,一定会召祸患。”说着,戚思柔还对明月出抛了个媚眼。
明月出扶额。
黄嫂子看了一眼李仙踪,又看了一眼明月出,最后鼓起勇气与戚思柔对视:“干家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有个传言,说干家人写了那本《搜神记》是因为有人指点,那人给了干家一份出自上古的食单。”
“鬼神盛宴?”戚思柔问。
黄嫂子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
“然后干家都快死光了,这玩意也没出现。”戚思柔摊手,都抄家灭族到了这个地步,若真有什么鬼神盛宴的食谱,还不早拿出来换一条生路了。
黄嫂子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其实建康的非人族众都是不信的,但宫中曾有人深信不疑,如今也知没有这样的事情,但干家为了这个流言落到什么地步,又与他们何干。不过,几代干家人的确不乏灵性十足之人,甚至重瞳者也有一二,大约是这样的事情,才有人相信那份食单就藏在干家吧。”
戚思柔扶着膝盖起身:“你都在大街上卖汤饼了,还会怕这个?我是不知那些乌鸦女为何要强夺一个新生小儿,但此事与先前一件事情颇有联系,只怕你的生意是做不得了。”
黄嫂子点头:“这无妨的。只要十娘一家平安,我做不做汤饼有什么关系。”
戚思柔拍了拍黄嫂子的肩膀:“你也是个痴情的,暂且留下照顾照顾你家十娘,做些杂活儿吧。”
说完,戚思柔看了一眼李仙踪,拉着明月出离开。
明月出回头看了一眼黄嫂子,叹了一口气,跨物种的恋爱果然是不靠谱的,但越是这样不靠谱,也就越轰轰烈烈,令人心疼。
几人聚在自家人的院子里,支了炉子烤肉喝酒,比起在戚家酒楼的忙碌辛苦,在建康的侍宴生意倒是轻松了不少。
“轻松个屁!”戚思柔骂道,“要不是有月牙儿,我们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菜肴出来嘚瑟?!要不是阿七,我们哪来的生意?明儿把做的枣泥糕之类装满了,给十二楼送去些,没有他们的照顾,这会儿我们可攀不上这城里的有钱人。”
“我还以为七楼主也是刚当了楼主,没那么大本事呢!”九郎很是兴奋,“没想到七楼主当真够义气!”
“这才多久功夫,就帮我们找了这么多生意,还把非人的势力也都打点好了!真是个好人!”十二郎双眼放光。
二郎憋不住扭头去笑。
大郎深深地看了李仙踪一眼,举杯致意。
李仙踪微笑着摇摇头,换了话题:“我有些想法,若是方便,那日去陈家,容我扮做女郎跟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纷乱的振翅声传来,一股阴森邪气跟着声音飘到了孔雀坊上空。
明月出寻声望去,一群乌鸦落在了屋檐上,各个伸着脑袋朝这边看。
“你那囚犯藏好了?”戚思柔一边撕着羊腿肉一边问李仙踪。
“嗯。你放心。”李仙踪回答。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戚思柔环顾四周,拿着羊腿指指点点,“呦呵,不多啊。”
“无妨,你吃你的。”李仙踪掸了掸掉在身上的胡椒粒。
“这啥?这玩意好像有毒!”明月出跳开,拍掉胳膊上的那枚黑色羽毛,她的反应够快,但那枚羽毛还是在她胳膊上留下了一个红印。
然而更多的黑色羽毛从天而降,就像是建康城一场宣告冬天来至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