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娘子的闺蜜茶话会之后，天便彻底冷了下来，戚家酒楼众人又出了两回点心果子，又去了贝二娘子的朋友家里做奶酪锅子，于是这奶酪锅子在非人诸位的家里火爆起来，连白马山庄那位香雪郎都在城中自家请了一回，这样忙碌，眼看冬至节就要到了。
这天一早，接到了宫里的传话，皇后娘娘懿旨，命他们呈了奶酪锅子，三日内进宫。大郎连忙点兵点将去张罗食材，又过了小半天，一停颇为奢华的轿子来了，万允贞娉婷而下，带着她那位沉默寡言的丫鬟可乐，一进门看见明月出就连声叹气：“哎，哎，我得求求你们帮这个忙。”
“你别忙你别忙，先喝口水歇一歇。”明月出觉得万允贞应该是个镜醒者，她不敢贸然相认，但对于同类总是有几分天生的好感和偏爱，所以就算万允贞有点商人的小市侩和辛辣，她也没有放在心里。
万允贞一口干了那杯茶，扇着走快了涨红的脸，心口起伏几下，一翻白眼：“还不是我那位族姐！”
那位族姐带着万贯家财，哦不，嫁妆，嫁到了庾家，一入豪门深似海，就再没过过舒心的日子。如今庾家人在万允贞的铺子拿东拿西还赊着一屁股账，万允贞为了姐姐不能硬来，都只能说缺货。
就这样，那位庾万氏还是立不起来，前段时间不知怎地因为她没有子嗣，庾家闹了起来，庾万氏一病不起，又是万允贞拿着钱摆平了此事。后来因为庾谢氏小产过世，庾家以为不祥，硬是改风水请神通，如今庾万氏因为生辰八字益太平，被庾家老太太撮弄到了本家，虽当做吉祥物摆着，可也因为身份更加低微，无人在意，这一病便没了好的希望，越来越重了。
如今万允贞也不指望庾万氏能如何，只盼着她心情好点儿，病也快些好。于是万允贞见到了戚家酒楼众人，便想用新奇好吃的东西，逗庾万氏开心开心。
“这倒是无妨……”明月出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就明天一天的话，她自己带着九郎十郎去就行。
“也不必特别麻烦，我那姐姐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在偏院子里，说是为了养病，那小院子也就只有我进去，方便得很，没什么臭讲究。”万允贞嫌恶地皱眉，还附赠了一个呸，“给他们痴心妄想的，还以为祸害了我姐，买一赠一送个我！所以我就找了人把我那个缺德没p眼的姐夫给打了。现在这个王八蛋也在养病呢，三五个月难下床，我姐能过一阵子消停日子了。”
明月出觉得万允贞这个气势性格有点像戚思柔，顿时好感加一成：“行，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大郎。”
“你真打算自己带着九郎十郎去？”屠博衍问。
“进宫这种事情需要八面玲珑，九郎十郎一个娇一个憨，肯定不行。”明月出也不希望为了万允贞的事情耽误进宫这样的大事。
“若你打定主意，就喊十二郎和十三郎去。”屠博衍提议。
明月出略一思考，十二郎乖巧，十三郎聪敏，俩人好像还有点不同寻常的技能点，也行。
大郎也略一思考，对明月出露出个慈爱的笑容：“也行，你若能担起来，我们也能铺大一点。”说着又叹气，“真是没有合适的，我们男的太多，女孩子太少了。”
“柔姐前阵子不是说要买几个小丫鬟？”明月出一想，这事儿好像就没下文了。
“别提。”大郎摆手，“她花完钱，还没领到家，就觉得那俩孩子可怜，都给放走了。我都怀疑有人是盯上她，空手套白狼呢。”
“噗。”明月出忍俊不禁。
事情就这样订好了，庾万氏一个病人也吃不下什么太离谱的东西，无非就是做过的那些点心果子，一份糖稀芋艿，多加了一个白灼鱼肉锅子。
建康水系丰富好食鱼虾，又喜好风雅，最爱在鱼肉身上显摆技艺。夏天时要吃鱼脍，用眼花缭乱的刀法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蘸取杏酱梅盐；冬天就变成羊汤棒骨锅子，将片完的鱼肉下到锅子里汆熟，调制一碗羊肉醢，鱼肉轻软不油腻，正好可以放羊油提一提鲜味和热量。若是剩下肉醢，还能切些菜蔬进去，第二日再包了馎饦之类，还能落一个勤俭持家的美名。
明月出头一次自己出来工作，格外小心翼翼，现在厨房里确认了厨娘切的鱼肉薄厚，再用滚烫试验出最佳汆水时间。连瞧热闹的万允贞都纳闷：“鱼肉又不似红肉，煮久会老得咬不动。”
“但鱼肉吃的就是那份柔而不软，绵而不絮，要汆得肉太紧，就没有那种口感了。”明月出解释。
万允贞四下乱看也没找到辣油，又去瞪那厨娘：“怎么陪嫁里的食材都给拿走了？庾家也欺人太甚！”
明月出叹了一口气。
庾家虽然是一流世家里的末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不如陈家那样看着底子厚人气旺，但架子还在，偌大宅邸道路纵横，若没有接引婆子带路，外人是绝对找不到地方的。
去陈家时，偶尔可见非人仆役，拉车接引，陈五娘子亦有非人出身的侍婢，据说一手针线做得极好，原型正是纺织娘。
在晋国，家中蓄养非人仆役是六合寻常事，非人势力之中也有人族仆从，像是庾家这样丁点儿非人痕迹都无的世家的确少之又少。
“你别以为这是庾家傻，他们聪明着呢，明明是用不起，还说是坚持纯净。就这份坚持，不少傻子就以为庾家是一心一意为了人的福祉在坚持，把庾家当做是人的主心骨的。”万允贞悄声解释，“这话骗一骗别人就算了，骗不了其它的世家。”
“所以庾家丁点儿不沾非人的事？”明月出吃惊，这怎么在建康混下去的？
“不沾就不沾呗。白马山庄的态度就是，垂暮老人而已，何必动真格的。”万允贞辛辣点评。
明月出说不出心里这种古怪感觉，建康城目前这个情况，庾家真的能靠着一份纯净活下去？非人势力真的不会欺负这么好啃的肉？
比起这个，明月出觉得屠博衍的态度也有点微妙。
若是在李唐，这种独自出来工作，还是来庾家这种脆皮血薄又讲究多的世家，屠博衍一定会让她少惹麻烦，但这一次屠博衍非但没有阻止她，反而还许诺只管去，没什么大麻烦值得在意。
甚至连与万允贞的交际，他也没有那般反对了。
这是一体同心久了，相互同化的缘故？
“干你的活儿吧！”屠博衍连儿化音都学会了。
庾万氏住的院子是偏远，条件自然更是不如，倒是庾万氏爱花，摆了不少陪嫁的奇花异草，整个院子芬芳阵阵，看起来也多了几分鲜活。
与明月出所料不同，庾万氏并不是那种娇怯怯的模样，比起万允贞，她美貌多有不如，但也颇为明艳，一眼过来甚至比万允贞更多了风情，相由心生，庾万氏真的不该怯懦到这等地步。
只不过庾万氏看起来是真的生了病，瘦小蜡黄的身子裹在衣香鬓影之中，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堆不出半分气色，就连身上的香氛里有裹着浓浓药味，更令人觉得气馁。
一见明月出，庾万氏眼中光芒闪烁，拖着脚下地，伸出手来拦住明月出：“这位便是妹妹说过的，中山国明月公主？哪有让公主行礼的，还请公主原谅，我这身子骨——”说着，庾万氏就要行大礼。
明月出吓得连忙摆手。
万允贞搀住庾万氏：“姐姐不用这样，我与月娘熟得很。我是你妹妹，她自然也是你妹妹。”
“哼。”屠博衍直抒胸臆。
既然成了妹妹，明月出也就没客气，坐了下来和万家姐妹一起吃，期间庾万氏问了好些在李唐时的故事，说说笑笑，眼见着心情气色都好了不少。
“那姐姐，你现在打算如何？”万允贞给明月出使了个眼色，大概是想让明月出也帮着劝劝。
“这女儿家就像是鱼，离了水上了岸，就被人活切了薄片，一片一片吃了你，还要往你身上抹盐。”庾万氏仰头干掉一碗苦涩气极浓的汤药。
明月出不懂，只能茫然点头，屠博衍不懂，但不妨碍他批：“那是因为她瞎。”
“诶，寻常六合的古人女孩子，不瞎还能怎么地。”明月出看得很透，“落在家族里，家族生，家族养，离了家族也没有活路，不就只能被家族买卖？就只能怪这万恶的制度。”
“我会送你回去的！”屠博衍语气酸涩。
“我也没说这个啊。”明月出有点纳闷，但她还是努力劝说庾万氏，“别想成良人，就当做是买卖吧。”
万允贞更现实：“得把嫁妆要回来，没有钱就没有人手，过日子也不舒坦。”
庾万氏嗯了一声：“我带过来的人倒是信得过。”又冷笑：“所以我给他塞了十几个绝色，可劲儿生！”
明月出一口鱼肉梗在喉咙里。
“昨儿我听见一耳朵，说是又流了？”万允贞问。
庾万氏点点头：“到月份了，也是没保住。”
万允贞拍手：“这可真是报应。”
明月出叹气：“孩子也是倒霉，真无辜。”
万允贞吹了吹手里的肉：“投胎也是技术活儿。”
庾万氏看着自家妹子笑：“你又说怪话了。”
万允贞想起什么，拍着庾万氏的手：“姐姐放心，我已经联系上了陈五娘子，他们庾家不愿意和陈家一样做生意，我可不怕的，你要愿意就入股，到时候手里钱多了憋气就去郊外住山庄，偏买在白马山庄附近的，青山绿水，治安又好，气死他们！”
“好。”庾万氏又突然柔软下来，缩在被窝里看着万允贞，没了刚才那股怨怼戾气。
离开庾家时天将晚未晚，庾家依旧是那个戒备森严的豪门世家，又接引婆子一步不错地领着明月出从便道角门出去。上了戚家自己的车再回头，明月出觉得庾家灰白高墙就是个纸糊的笼子，只是在这个非人势力横行的建康城里，这个笼子真的能保住日暮西山的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