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月出在六合第一次进宫,说不紧张是假的。
宫城不比世家,世家便是再庞大蛮横,也不会轻易在光天化日就把有名有姓的人打杀,但皇宫不同,皇权之大,区区一群庖厨,生死不过就是一句话。
“你们放心,娘娘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娘娘不是那样的人。”陈四娘安慰着板着小脸儿的明月出。
连戚思柔也不明白为何陪他们入宫的女眷不是王家人,而是陈家这位八面玲珑的守灶女四娘子。
“你天天和皇子在一起,怎么还怕这个?”屠博衍哼了一声。
“你是我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你说这话良心都不痛的?”明月出决定冲着这句话,今晚也要喝一次清梦星河饮,把屠博衍打成猪头。
“我是你什么人?”屠博衍非但没有反驳她,反而顺着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想哦,嗯,你是我爸。”明月出愉快地敲定。
有了这么两句插科打诨,明月出的紧张感倒是去了不少,一路跟着陈四娘,望着戚思柔和大郎的背影,想想也没什么好怕的。宫中那位年轻的皇后出身琅琊王氏,是新安公主与王献之的女儿,王羲之的嫡亲孙女,书圣那么仙气的人物,亲孙女应该也不是什么暴虐性格吧。
建康宫城一派朴拙,清淡线条里缀着一抹一抹的苍翠植物,像是沾了孔雀石拖出来的笔墨,屋瓦间香气飘散,连垫绿植的架子都是一副极贵的模样,不知是楠是檀。
一入皇后娘娘的宫殿,那种昂贵至极的感觉更是扑面而来,连地上的金砖和纱笼下的灯烛都反射着金钱的刺眼光芒。晦暗的冬日天空下高大森严的宫墙透不过光来,愈加显得殿内金光交错,连偏殿的小小桌屏都嵌着密匝的南珠,珠光里坐着一位清瘦修长的苍白少女,一身常服素得连暗绣也无,坐在金玉锦绣光晕之中,像是一个摆错了地方的神像娃娃。
那一瞬间明月出没有从这位天之娇女,一国之后身上看见半点威严,只有满满的孤独可怜,那种遗世独立,再无欢愉的模样,甚至比丹阳郡主更甚。
是啊。丹阳郡主好歹可以随时出府,好歹她的丈夫是个人。
王神爱。神之钟爱。
这名字还真的是讽刺之极啊。
“平身吧,抬头让本宫看看。”王皇后见到这一排新鲜人物,声音里透出了点儿活人气,她歪头仔细端详戚思柔,点了点头:“大娘子好相貌。”又点明月出,“中山国公主?给明月公主个座位,一国贵女,不要怠慢了。”
那些宫人原本待明月出与戚思柔并不相同,这一句话落下,表情神气立刻就变了,锦凳茶水点心像是被一阵香风吹过来的,眨眼的功夫就配置齐全——宫中讨生活的人果然没有笨蛋,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
“大娘子也留下吧,讲讲长安的趣闻。本宫小时候去过一次,记不大清楚了。”王皇后又补了一句,于是刚才的香风又要再吹一阵。
不知是不是明月出多心,她觉得这位少女皇后是故意的。
两位女郎留在王皇后面前有问必答,半个时辰以后奶酪锅子等物端了上来,明月出一看奶酪里飘着一片三叶野草,舒了一口气。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宫里情况瞬息万变,为了避免被人当成替罪羊之类的倒霉物件儿,他们约好了每样食物上都做记号,以证明这样东西是出自他们自家人之手。
然而看过了王皇后,明月出觉得应该也不用担心什么,这样摆设一样的皇后,除了锦衣玉食再没有半分好处,谁肯做呢。
奶酪锅子的吃法是要把芝士拉丝卷好,因此吃锅子用的也不是筷子,而是明月出想出来的长柄细头叉子。
“这锅子是你想的?”王皇后卷了一块儿羊肉骨,看着明月出。
“回娘娘的话,是民女想的。”明月出恭敬地回答。
“嗯。不错。”王皇后点头,“以后想到什么新奇的,送进来一份。大娘子,可别忘了。”
“民女谢娘娘偏爱。”戚思柔也行了大礼叩谢。
这一顿没有人有资格与王皇后一同进餐,就连陈四娘子也不过是个高等丫鬟,能为皇后添茶便已经是莫大信任。
看着这瘦的露骨的苍白少女吃这么一顿奶酪锅子,明月出觉得牙齿酸痛,明明虾仁儿已经炸得圆圆小小,几岁孩童都能一口一个,偏偏王皇后还要用牙齿尖儿咬下来一点点,放在嘴唇里磨。宫中礼仪森严至此,还吃个屁的饭,能长肉才怪呢。
就这样慢条斯理悄无声息吃了一刻钟,女史上前提醒:“娘娘,仔细保养。”
“本宫的确饱了,撤了吧。”王皇后浣了手,由着宫婢将自己白得透明的手指一根一根抹干净,又仔细擦了乳膏,撒了花露。
“我的天啊。”明月出实在忍不住,在脑洞里吐槽,“老铁,你那宫里不会也这么过日子吧?”
“并不。”屠博衍解释,“晋国司马皇族上位并不光彩,故而格外重视这等礼仪规矩,其余诸国,别的不提,安定公主你是见过的,并不是这样。”
“喔——”明月出拉长声音,“人家安定公主自然是吃得优雅又快乐。”
屠博衍不搭理她,明月出也觉得自己没意思,盯着脚尖等着王皇后发话让他们回去。
正想着,一串凌乱钝重的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什么人肆无忌惮地跑了进来。
连喝一口水都恨不得称重的地方,谁有这么大脸面跑得这么喧嚣放肆了?
正想着一股烧烤味道轰轰烈烈,扑面而来,一个巨大的肉球波涛汹涌地滚到了王皇后身旁,将她压在了身下。
“陛下!娘娘!”宫人们顿时人仰马翻,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用不伤害皇帝的方式,把皇后救出来。
王皇后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拍了拍那肉球的脑袋:“从太后娘娘那儿吃了来?乖。”
“身法好快。”屠博衍都惊了。
“大概是习惯了。”明月出倒是看清楚了,刚才王皇后那贴着榻一滚的熟稔,没有千八百遍是练不出来的。
“如此,你也该回去勤加练习,虽筋骨已成没有什么进步空间了,但千古功夫唯快不破,手快且准总是更有优势——”
明月出把屠博衍的唠叨挡在神思之外,琢磨着王皇后对这位白痴皇帝,似乎也没有那么厌憎和排斥么。
晋国的皇帝司马德宗是个白痴,神智还不如几岁孩子,甚至不如一只狗。
这是建康城乃至整个六合公开的秘密,在明月出熟悉的历史中也有记载,彼时她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就不懂,为什么晋国会允许一个白痴当皇帝。
现在她置身于这段荒谬的历史画卷之中,大概窥见其一二内情。
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不是司马家的,是司马家和王谢世家一同拥有的。
王与司马公天下,如此而已。
所以当明月出看见白痴皇帝的皇后,竟然是王家嫡系的掌上明珠时,顿时对琅琊王氏也没有了任何崇敬之情。卖儿卖女,求得太平,如此而已。虽然没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傲气,但王家也不过就是个权贵世家,再不稀奇。
按道理说被家族嫁入宫中,还是嫁给这么一个智障儿,王神爱应该恨不得刮了这个白痴才对,不应该这么心平气和。
的确,瘦弱的少女皇后温柔地抚摸着司马肉球。
温柔。
明月出屏息凝神,假装自己不存在。
司马肉球见到了王皇后,人也安静下来,伏在榻上掰着一块儿糕饼,掰着玩儿。
王皇后放开手,叮嘱了宫人几句,又蹲下来看着司马肉球的眼睛:“我出去走走,马上回来,你在这里乖乖的不许动。”
司马肉球昂起头,一脸不满。
王皇后拍了拍他的脸蛋:“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司马肉球又低下头去,那模样活像是一条被驯得温顺的狗。
王皇后转向明月出等人:“难得入宫,看看花园吧。本宫养了些奇花异草,还可以一看。”
“娘娘有此雅兴,民女恭敬不如从命。”戚思柔的声音有些低沉平板,似乎也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明月出眼角余光瞥见乖巧地玩着一块儿糕饼的司马肉球,突然觉得,光看这个肉球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倒也不令人讨厌。
司马肉球果真听话,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双手捧着那块儿糕饼,只是眼珠子眼巴巴地望着王皇后,好像就差在身子后面按一条摇动的毛尾巴了。
好像是感觉到了那狗狗般的视线,王皇后转过头,对司马肉球笑了笑,这笑容与刚才的官样文章全然不同,真诚而灿烂,终于显出了这位出身煊赫的天之娇女,那独有的矜贵姿容。
司马肉球得了这样一个笑容,憨憨地缩在榻上,乖乖的等。
“我懂了。”明月出看着周围木胎泥塑般的宫人和板着棺材脸的女史,“对于王皇后来说,这宫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是一个摆件,也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傻皇帝,还当她是离不开的人。”
只有你把我当人,所以哪怕你是个傻子,也值得我付出温柔真情。
回家的路上,明月出问戚思柔:“我们真的会做新鲜稀奇的食物,再呈进宫吗?”
戚思柔望着窗外的微暗天色,没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