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中回孔雀坊,戚家酒楼的侍宴邀约便没有断过,戚思柔为此特地叫了七楼主来商量,把客户分堆分类,哪些必须立刻赴约,哪些可以放一放,哪些干脆就不必理。
非人去了几家,土豪忽悠了两次,又见了三回香雪郎,六回四娘子,再去了几家世家豪门,还是有香雪郎与四娘子,最后一次是陈家那位陈王氏过生日,王皇后派了身边亲近女史和大宫女来颁赏赐。陈王氏大有面子,结果一扭头发现女史和大宫女都奔着香雪郎和白马山庄的人去了,一副顺便谈生意办公的样子。八壹中文網
就这样忙活到了天最冷的日子,除了李仙踪都穿了绵,于是李仙踪也怕自己画风不与人同,暴露太多实力,乖乖披了大氅上了毛领子,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冬至的祈福挂牌,叮叮当当拴在门楣上,连黄嫂子都没错过。
日冬至,阳气至,始动,诸向生皆蒙蒙符矣。
在古人眼中冬至大如年,六合也是横着铺开的古代,明月出化身亦为古人,这是她在六合过的第一个冬至,就连屠博衍也颇为重视。
戚家酒楼众人是狐族,要祭祀狐族先祖涂山氏,又要祭祀非人先祖女娲,从前几天就开始发面炸果子做酥酪打年糕收风腊,冬至这一天早上反倒不忙,按照狐族风俗睡到日正当午再起床。
明月出已经习惯一早去厨房干活儿,今天也是天还没亮就睁开眼睛,她难得有机会赖一阵子被窝,又怕吵醒屠博衍,索性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戚家酒楼众人住的院子房间不多,因此除了明月出、戚思柔与李仙踪三人,其余十来个郎都是集体住宿,往常一同起床吵闹得很,今天大概是顺应天时,此刻尚且还是一片寂静,反而是后面的小院子里传出婴儿哭声,应当是匆匆赶回来的那位干家书生不小心弄醒了孩子。
干家家境贫寒,干家书生在富豪人家坐馆给子弟启蒙,平时两三个月也回不来一天,那户人家又不许坐馆先生带着家眷,两口子就这样苦熬着。
原本明月出还挺好奇,若是干家书生身上有些功名,为什么不去试着做做官,哪怕是个小吏也比现在强,这坐馆跟坐牢有什么分别?然而这念头一想,就被屠博衍上了一课
晋国极重门第,寒门子弟极难出头,在满地名贵的建康城中,便是小吏也有家族传承,干家落魄到这个地步,能混上教书先生已经是很有才学,才能被人看中。
干家娘子从理论来说怀的是双胎,黄嫂子便执意要她做双月子,眼下还没出这双月子,干家娘子也就没有离开过她的院子。一应事物都是黄嫂子在料理,譬如这会儿那位干家书生回来,黄嫂子的脚步声便进了厨房,大概是要给那书生做些吃食。
明月出仔细听着这些声音,她觉得这种敏锐如动物的五感也很有意思,比如她可以试着判断黄嫂子是在烧水,还是在和面,听着那孩子是哭醒了,还是哭一会儿又睡了过去。她甚至试着捕捉李仙踪在东厢房里面的声音,翻书,倒茶,这位天人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练功温课修行,比谁都认真。
躺了一刻钟,无聊得好像被蚂蚁啃噬,忍不住轻轻翻了一个身。
“……唔,你醒了。”屠博衍的声音响起。
明月出叹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会这样。
“既然醒了就陪我练一会儿口语吧。”屠博衍的声音很快精神起来,他的英语已经说得不错,这让明月出觉得所谓的“没有语言环境就学不好语言”这句话在一等学霸面前就是放屁。
就在明月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陌生男子的叫声响起:“非人?!”
这一声落在明月出的耳朵里跟炸雷一样,连屠博衍都被吵醒了。
紧接着那陌生男子便连声吩咐:“快点走快点走,你难道不清楚干家为何落得如此地步?还敢与非人牵扯不清?!”
干家娘子也急得动了怒:“便是非人,那也是我与缳儿的恩人!”
夫妻两人一声踩着一声高,吵得明月出不得不起身赶紧洗漱,等着戚思柔喊她一起去会一会这位呆头书生。
这呆头书生应当在那富豪之家过得不错,一张脸孔红润有光泽,一身衣服簇新整齐,一张口也是知书达礼,见了戚思柔先行了大礼,拜谢她的救命之恩。
只是就连没事就在脑洞里和屠博衍一起玩耍的明月出都没有想到,这位干家书生的第二个话题就是请辞,用的理由是戚思柔与大郎,人与非人,不清不楚,不能沾惹。
“……人与非人不可相交,易酿成孽障之祸,在下不才,却也无法容忍妻儿卷入这等事,还请大娘子与拙荆说明,让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干家书生说得直白。
按照戚家酒楼在建康城的人设,一堆人里只有大郎与二郎是非人,这两人也是戚家酒楼对外宣称的主事者,尤其二郎,常以此身份交际,从不亲手料理羹汤,所以这个设定就连陈四娘也没有怀疑过。
大郎二郎两位非人要做侍宴生意,招揽了一些擅长烹饪,擅长策划的人族朋友一起赚钱,这等合作在陈四娘看来很寻常,毕竟非人人数少,而且多半都是血厚蓝多,不是走生活技艺路线的。
从他们开张营业到现在,就没有人怀疑过戚思柔与大郎有什么暧昧瓜葛。
“你要说大家都知道,戚思柔是老板,大郎二郎作为非人反而是下属,那怀疑一下还有点道理,但是建康城里大家都认为大郎二郎才是说话的,这个酸书生为什么会怀疑柔姐和大郎有什么?”明月出纳闷。
“便是大娘子光明磊落,这位小娘子瞧着还未及笄,也未必不会与两个狐族男子产生纠葛。”干家书生很快给了答案。
他不是只怀疑戚思柔与大郎有暧昧,他也信不过明月出!
“你是觉得我年轻不懂事,容易被大郎和二郎吸引,万劫不复?”明月出瞪大眼睛,这等编剧情的脑子不去写聊斋,还真是可惜了。
干家书生语重心长:“小娘子年轻,不知非人厉害。”
“多谢你提醒。”明月出长长地喔了一声,坐了回去,不再吭声。
屠博衍有点意外:“你不打算趁着年轻,怼他两句?”
明月出吹着手里的糖水碗:“何必费力气对牛弹琴?有这个精神头我和你聊几句晚上吃什么不好么?”
在座只有明月出、戚思柔与大郎三人,明月出低头喝糖水,戚思柔也一反常态,没有动怒,半挑着眉毛看着干家书生:“你可知你的妻儿被妖物盯上?”
干家书生点头:“我已求了主家,可以带着她们一同住过去。”
人家一家团聚,戚思柔也无话可说,咬着唇角望向大郎,指望大郎能把这个混账木头脑袋敲开。
大郎看了戚思柔一眼,微微颌首,转向干家书生:“想来你家娘子已经将那天之事讲给你了,城中有妖意图偷你孩儿,施行邪术,你也知道了。”
“我自然会看好自己的孩儿。”干家书生一脸凝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但他们便是妖物也有魁首辖制,总不能无法无天。”
大郎还在点头:“你不愿与非人打交道,我可以理解,你可问过你娘子,她意欲如何?”
干家书生一脸轻蔑地看了大郎一眼:“这边是我不愿与你们非人交道的缘故,你们礼崩乐坏,败坏伦常。妻以夫纲,她自然全听我做主。”
大郎嗯了一声:“如此,我们自是不能拦着你们合家团聚,今日风寒,又是冬至,不如你们明日再走?”
戚思柔看了大郎一眼,手里的杯盖轻轻磕到了茶杯上。
干家书生听了这话起身作揖,态度很坚决:“这些日子也多谢你们照拂,只是我与主家说好,也收拾妥当,今日回去并不耽误。”
大郎一笑:“那我让黄嫂子帮你们收拾吧。”
干家书生松了一口气:“那自然好,就是不知黄嫂子是否愿意伺候我家娘子。”
戚思柔撇了撇嘴,忍不住添了一句:“她只是你家邻居,不是你家奴仆。”
明月出跟着大郎和十一郎去厨房的路上,听见门口黄嫂子在吼:“你可是疯了!她还没出月子啊!”
“不是满了一月么,还要如何?你这妇人,这是我家内事,我谢你照料拙荆,愿让你随我一同去,你管的也太宽了!”干家书生也拔高了嗓门。
“你那是签身契!我又不是你干家家生奴仆,为何要签了与你!”黄嫂子厉声道。
婴儿的哭声和干家娘子劝架的声音混着冬至的寒风吹来,明月出听不下去,拿起木杵捣了起来,咚咚咚咚,把门口的官司盖住。
“干家娘子再心中感谢,再不情愿走,那是她的夫主,她也无可奈何。”大郎拿了块儿绒布包住木杵给明月出垫着。
“万恶的封建社会。”明月出小声嘀咕。
大郎笑了:“你的故乡想必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明月出摇摇头:“虽然是人人平等自由,但也有人看不清楚,也分人,像我这种是绝对不可能做什么言听计从的小媳妇的。”
“那样也很好啊。”大郎生了灶火,望着火苗,一脸神往,“那样每个人都有选择,都可以变得鲜活,也就不必发愁娶了木胎泥塑。”
“呸,你是有钱还是有地了,人木胎泥塑还不嫁给你呢。”二郎把手里的盆一摔。
明月出想想干家一家三口,又叹了一口气,一抬头戚思柔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幽幽看着大郎:“咱们,嗯,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