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村本不叫胡家村,而是叫银狐村。
还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银狐村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外界,那是条出入口不容易发现的山洞道,钻过雪藤萝进入山洞,走到尽头便是一片开阔的山中福地,福地溪水潺潺畔的小村便是银狐村,顾名思义,是狐族银狐们聚居的村子。村子靠着易守难攻的山坳与丰饶的黑山,日子过得饱足快活。
银狐是狐族中较为稀有的品种,天生仙灵,法术强大,一直在北地深山之中饮雪含冰而生,因此皮肉血脉皆是灵药,然而因为银狐族长期与世隔绝,血统之间过于亲近,导致银狐难以生育,便是生育了也极容易夭折。银狐族众里,体弱多病的老者与娇小脆弱的幼儿都是狩猎者们的目标。幸好绝大多数银狐都聚居在银狐村这种深山老林里,老弱病残等闲不会出山,因此还能安居乐业。
种植药草,利用深山老林里天然的地脉之气培育稀有的品种,再由强壮的狐族成年人们带去市镇兜售,是银狐一族获取银钱的主要方式。多少年来附近的市镇都知道这一片雪山之中聚居着一群银狐,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直到大郎与二郎出生的那一年。
那一年银狐村第八十三代子孙出生,一个生在早上,一个生在同一天晚上,两个孩子都很幸运地活了下来,身量差不多,血脉离得近,又是他们这一辈的头两个,所以两人的家人为这两人取了乳名,大郎和二郎。
那一年五臧上界发生了一场大战,五个国家都卷入这场纷争,六合也未能幸免。很多年后大郎再想起这一段,总结为“主人都在打架,猎狗们自然也要互相撕咬”,但在六合的各大势力互相撕咬为各家主子卖命的时候,獠牙也伸到了银狐村边。
起先势头不妙,银狐村的村长极英明地将村名改为胡家寨,而后闭门猛训了俩月,让所有的人都学会改口喊自家是胡家寨。这份远见卓识让银狐村,哦不,胡家寨夺过了最先一波的震荡。
来寻访银狐、白仙等“药材”的人因为胡家寨这个名字,忽略了这个村子,所以当山中几个古村被洗劫一空时,胡家寨全凭这个匪窝一样的名字躲过一劫。
所以大郎与二郎出生以后尽管日子过得不如从前那般从容,却也没有缺衣少食,两人一同玩耍,一同长大,两人之间也因为年龄相近相互比较,暗暗较劲,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不管是天赋还是能力,他们俩总是各有千秋,今天制药上你比不过他,明天箭术上你又把他抛下。
胡家寨就这样偷得几十年,直到五臧最大的一场战役爆发。
在那场被记载为传奇的战役之中,五臧最强的白国战死了数位皇子,据说为了争权夺势,六皇子倒戈敌营,出卖了自家,被处以极刑。而六合也因为五臧的风起云涌而血雨腥风,各种洪荒时期的法宝珍玩流落六合,就连传说里的鬼神盛宴图谱亦在其中,图谱记载的银狐血脉成了保命的仙丹灵药,无数人为了寿命与金钱涌入北地的林海雪原寻找银狐。
胡家寨被发现也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彼时大郎与二郎收留了一个逃难来的同族少女,这少女已经与两位少年一同生活了五六年。这期间村里也有不少少年郎羡慕贪恋少女的美貌,试图与两位少年一较高下,但都因为少女比他们更凶猛泼辣而放弃了。
于是有一个少年便想,也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在下山时捡到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吧,却不知当有一位红颜知己奉上双唇揽住了他,灭族之祸的导火索就此埋下。
少年时的一场游戏般的倾慕,走漏了胡家寨的秘密。
为了向心上人炫耀,那少年拉着红颜知己的手带她走进深山,钻过藤萝,穿过山洞,走进了住着一百三十二户银狐的古村之中。那是在惨祸发生之前唯一来过的异族人,老村长一眼就看出那红颜知己是个妖鬼,由人变成的妖鬼。
忍受剧痛变成妖鬼,这样的人绝非善类。
可惜年少的痴心不相信年长的睿智,而且即便是对年长者来说,灾祸也来得太快了。
那位妖鬼红颜出现后不足十二时辰,一队神秘人物便沿着山路找到了胡家寨,除了为了好友进入山中的大郎二郎与大娘子,一百三十二户四百三十一位银狐,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失踪,村子被付之一炬,那场火烧得半山赤红。
大郎与二郎要冲回大火之中,被大娘子以死相逼拦下,数日后一场大雪掩盖了一切,三人回到村里,发现起火点就在村长家。
全村唯一的尸首,也是村长。
彼时大郎与二郎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村长的尸首还在,为什么起火的地方就在村长家,许多年后想来,大概是村长放了那把火,因为这个古老的村子藏着太多秘密,一旦落入别人手中,只怕连其它的狐族都要被连累了。
村长并非死于敌手,大概是用尽自己的狐火,将自己的生命一同燃尽了。
大郎与二郎跪在黑的灰和白的雪之间痛哭得不能自已,是大娘子每人给了一巴掌,挖出她藏的钱和酒,揪着两人一路南下。
这一路三个人也没闲着,在渤海城做过温酒娘子,在侯城卖过篮子小食,在平城开过脚店,最后兜兜转转到了长安,从一个小小的酒博士做起,卖一种名为雪藤萝的北地烈酒,卖着卖着就在西市开了铺子,扩了店面做了酒肆,再后来便是酒家,酒楼,又得了天后御赐的一块匾额做出了名气。
此后每年他们都会自酿一坛子最正宗的烈性雪藤萝,这样就不会忘记教他们这烈性酒方的那位老人家。
那时候的大郎翻着台账,满以为这一辈子从脚下看到了尽头,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又离开了长安的一切,踏上旅途。
而且这旅途似乎并不是止于建康,这座混乱的城市更像是一个起点,眼看着就要把他们这群人送进旋涡里了。
“我想若是果真如此,景云一定愿意为我们戚家酒楼的下半辈子负责的。”大郎晃着杯子里的酒,对着李仙踪笑得温厚纯良。
“请务必让我负责。”李仙踪回以一笑,笑得温柔诚恳。
二郎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你们这样当真恶心。今晚算诉苦会?”
戚思柔喝得有点大了,红着一张脸搭上二郎的肩膀:“嗐,我们连月娘小时候爱上树这事儿都知道了,也该投桃报李,和月娘讲讲我们的,嗝,黑历史嘛。”
二郎倒是不忍心说道戚思柔,只能使劲儿剜着大郎,见大郎刀枪不入,又调转火力对着四郎:“喂!也轮到你了!”
四郎面无表情:“花球又没传到我手里,与我何干。”
话音一落,明月出连忙摇响了手里的铃铛,七郎手里的花球也隔着桌子落到了四郎膝头。
“我?我与五郎约好了拿命分出胜负,结果两个人打得都只剩下一口气,被大郎拦住,就这么稀里糊涂入伙了。”四郎的故事就这么一句话。
“喂你——”二郎还没说完,便被李仙踪一个手势截住话头。
一串马蹄声伴随着一阵振翅声由远及近,与寻常贵人们打马过街的喧嚣热闹不同,马蹄声与振翅声极是配合,像是一首破阵曲,显示出这一队人的训练有素。
“是白马山庄的人,追着一只栩鸟。”李仙踪听了片刻,“朝着乌衣巷去了。”
“栩鸟?!乌衣巷——”二郎一顿,那不是王谢世家的大本营吗!
“这大过节的到底有什么事儿?”二郎说着对四郎努了努嘴,示意四郎去查看一圈门户。
“若是我们能知道的事,明后天七楼主一定会来告诉我们,若是我们不能知道的事,此刻猜也没用。”大郎说着又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满上一杯,“再过几天我们便要亲去白马山庄侍宴,有什么疑惑到时候你们自去问香堂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