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长辈回房去歇息，孙辈的少年郎们便开了斋，叫了舞乐取乐，又做拼酒拼对联句等玩耍节目，这等事情是元日小辈们应有的节目，长辈也不会在大过年下过分苛求，一般都是放开手让他们去玩，也不计较保养，便是玩了一夜，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平时被裹在华服与家规之中端庄整肃的王家儿郎们今年也紧紧抓住这珍贵的一夜，吩咐舞乐们表演外面流行的小调。王十一郎就算是平时再有心事，今晚与兄弟们举杯同乐，也照样开了口子喝起烈酒。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七七八八，一个锅子咕嘟咕嘟冒着豆乳香气，却没有人下筷子了。
往年吃到这时便会有人搬琴有人舞剑，亲自下场取乐，于是众人坐在原地一边欣赏民间小调，一边等着琴来剑来。
就这么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
王十一郎记得他还在同王九郎说着大郎相看时的趣事，突然脑子一声嗡嗡作响，他便不省人事了。
以侍婢舞乐来看，这群天之骄子本来说说笑笑，眨眼间就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王家家教森严，便是兄弟面前，也不可能如此无状。
侍婢们第一时间便知道事情不对，十一郎的贴身婢女杏湖立刻警醒起来，吩咐喊人喊医家封锁现场，便是这些郎君们的姿势都没有挪动半步。
七楼主和五楼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同为豪门世家，同样遇见多人命案，庾家与王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所以影响力也不是差得一星半点。
王家孙辈的儿郎们虽然年纪都不大，但各有司职，在朝中也领着品级，论起亲戚还是宫中王皇后的堂兄弟，突然死了这么一大批，这件事情必定要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此事要先压下。”王老族长的语气不容反驳，“既然魁首来至，事情变容易许多。还请内卫郎回宫禀告，为国安计，先不要声张。至少元夕之前，他们都不必抛头露面，外人不会知道王家发生了什么，王家内部自有我来弹压。如此，王家之外，一切如常，该如何便如何。元夕前宫中宴请照旧，还请魁首与大人担待一二。”
遭此大难，王老族长第一时间还能想到稳住建康局面，压住自己的悲痛与两个皇宫周旋，这等心志与素养也只有王家这样的门阀世家才能养出。
王老族长先说了这话，白马儿便一脸放心，留了那位代替香雪郎的吴堂主在王家，自己回了白马山庄，而那位出自皇宫的内卫郎亦是快马回宫，只留下一些内卫。两拨皇宫势力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出奇的统一。
“不想多管惹一身腥，又想知道真相占据消息顶流。”明月出呸了一口，“人还尸骨未寒呢，五楼主那个脑袋还没缝完呢！”
送走两拨势力，王老族长又与吴堂主、内卫等人挑明：无须顾忌，为求真相，该开膛就开膛，该破肚就破肚，若需试验邪佞法术毒药之类，王家亦可提供试验品。
两拨人行事各有不同，但这会儿也都集中在了案发现场和那些尸首上，唯有李仙踪在为王十一郎把脉，还没有离开偏厅。
王老族长对着李仙踪一拱手：“天人，此事老朽只能托付天人，还我王家儿郎一个是非黑白！若天人能查明真相，王家珍藏，天人尽可取用，盛宴原谱，王家愿悉数奉上，一张不留！”
王十一郎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世家公子，心智手腕都是一流，书法写得好，养了一只尺玉宵飞练，擅饮，这些好像和其余的世家公子也没啥不同。
明月出不知道。
李仙踪和十二楼主被叫走，留下她与屠博衍照看喝完药又睡过去的王十一郎，这活儿轻省，两人也正好有时间聊一聊。
王家十一郎是王老族长最疼爱的嫡亲孙子，嫡支嫡出，血统纯正，但以人族而言，能嫁入王家，哪怕只是个贵妾，身份也绝对不会跌破发行价，以陈家而论，怎么要本家嫡支庶长女或者嫡支幼女才能匹配。
除了这个，明月出想不到王十一郎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嗯，比别的儿郎俊美些。”明月出认可。
“阎王爷昭训，难道还会看脸？”屠博衍无语。
两人左猜右猜猜不到，倒是把王十一郎的亲妹妹王十六娘等来了。明月出与王十六娘认识，一见王十六娘倒有些吃惊，这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一脸凝重沉稳，甚至隐含肃杀，一副憋着劲儿要把凶手救出来的怒意，可唯独不见悲伤。
“她死了那么多堂兄弟，就算她亲哥哥活下来……”屠博衍不解。
“每个人的悲伤都有不同的方式，有人会沉默，有人就会暴怒。”明月出记得从前有个心理学上的说法，说的就是悲伤的几个阶段，王十六娘这是过了茫然无措，进入暴怒期了。
王老族长可能消息封得太好，便是王十六娘这样的受害者亲妹妹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求着家里答应自己也被关进这个院子，才有机会赶过来见王十一郎一面。
“这么说你也出不去了？”明月出问。
王十六娘点头，听完明月出一番解释，她的怒气不减反增，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究竟是谁，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
“还是大年下的——”明月出说完这句话，屠博衍立刻截住，“问问李仙踪，若是要驱动什么邪佞法阵，元日是不是也属重要条件？若能大致有个方向，便可以慢慢摸到真相了。”
明月出连忙把这句话记住，继续向王十六娘讲着李仙踪号脉的结果。
听得自己的哥哥只是受了些内伤，并不严重，王十六娘略松一口气，脸上没了那份肃杀，只是依旧凝重。
明月出说完了能说的，起身去向李仙踪传话，回来时正看见王十六娘伏在亲哥哥身上哀哀哭泣：“……只不许丢下我！否则我定然不放过这里所有人！”
王十一郎抬头看见明月出，苦笑一下：“殿下见笑了，舍妹也是吓着了。”
明月出不觉得怎样，倒是屠博衍眼尖心细，咦了一声，在脑洞里提醒明月出：“他们俩的嘴唇怎地这样肿？”
不提则已，一提一看，明月出也吓了一跳，这兄妹俩不仅嘴唇红肿湿润，衣衫鬓发也有些凌乱，初看时觉得是两人抱头痛哭所致，可被屠博衍这么一说，怎么看怎么觉得抱头痛哭大概不至于把衣襟扯开露出大片肌肤，瞧王十一郎锁骨下一块齿痕这么新鲜——谁家妹妹痛哭流涕的时候会咬哥哥一口？
好在如今明月出也不是初来乍到的那个新人，多少有了些贴近六合的城府，她不动声色地告了歉，拿了药瓶说要给李仙踪送去。人走到敞轩混在查案的人群里，耳朵却留在了偏厅，把王家兄妹两人的耳语听了一个分明。
“不要多说，此地不是说话处。”这是王十一郎在嘱咐。
“若你出了事，我要王家陪葬！”这是王十六娘在咬牙切齿。
明月出和屠博衍都觉得这对兄妹藏了什么秘密，待要再听，两人却又不说话了，偏偏不说话又出声，嗯嗯呀呀，嘻嘻索索。
“这是干什么？”屠博衍茫然，“难道王十六会看穴下针？”
明月出只觉得脸颊如火烧，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比那两人还觉得羞，好吧，亲生兄妹，的确是五雷轰顶，明月出咬着牙解释：“他们不是看病，是在做这那一件事，就是你看过的那本书里贾宝玉与他的大丫鬟袭人做过的亦不越礼那件事。”
屠博衍何等智商，一听就知道明月出在说什么，有了这个断定再听那细细声音，也觉得格外不好，但反应却没有明月出那么大：“晋国之乱，超乎你的想象，你只当不知道吧。”
“我觉得奇怪，通常来说一起长大的兄妹，又有这般家教，加上身边未必没有准备各色风流人物，怎么也不至于。”明月出有点费解，这种事情出现在司马家也许不算什么，但王家尤其是王十一郎一看便知道事业心很强，不是那种可以被美貌迷惑，被感情左右的人物，王十六娘更是女儿家里聪明冷静的典范，做事滴水不漏，四角俱全——难道是因为平时端得太正，所以玩得太疯？
然而不管明月出如何猜测，都不能上脸。
揣摩了一会儿之后，明月出便压重了脚步，踢踢踏踏往回走。
等她回到偏厅时，兄妹两人虽然眼圈通红，各自都挂着泪痕，但看起来已经镇定许多。至少以外人眼光，再也难看出什么端倪了。
有了这么一茬，明月出也不好多说，只能请兄妹两人努力想想那所谓的不同之处——可好大的不同之处！王十一郎的情人竟然是王十六娘，这就是他最大的不同之处！
“我说老铁。”明月出腹诽，“有没有那种法阵，破了某种禁忌的人就会被免除法阵效果？比如这种摘果子骨科，就不会被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