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便是明月出不来六合,也知道南北朝时期,琅琊王氏堪称天下第一家,有一句话叫做王与马共天下,甚至说起影响力,王家才是真真正正的晋国夫主,司马家皇族不过是依附在夫主身边的宗妇,照料着举国一应琐事罢了。
如今乌衣巷王家正是王家本家,是王家中枢所在,族长便是有书圣之称的王羲之的亲哥哥,儿子辈有王献之这样的书法名家,尚了新安公主,生了本代皇后王神爱。孙辈也有战死的王七郎和如今声名煊赫的王十一郎。只不过书圣一家久居会稽,人称会稽王家,与族长率领的乌衣巷建康王家略做分别,这也是世人尊重书圣一身才学的道理。
出事的是建康王家,乌衣巷的本宅。
今天是元日,素来是朝食拜贺长辈,饔时全家团圆的日子,尤其不会拘束小辈,因此以王十一郎为首,大郎二郎三郎四郎滴滴溜溜数下来二十五人,无论嫡出庶出,都举杯同乐,坐了四五桌。入了夜长辈们为着保养之道去休息,小辈们便开了斋,肆无忌惮起来。
李仙踪带着明月出赶到之时,整个敞轩守备森严,纹丝不动地被看管了起来,就连侍奉的婢女书童都还留在原处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歌姬舞乐也都停在原地,神情惶然打着颤,等待着必死无疑的命运。
“这位是?”先一步赶到的白衣青年皱眉问,这一问带出庄严威压,上位者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若不是屠博衍靠谱,明月出就要跌坐在地了。
“这位是中山国明月公主,我的挚友,对案件颇有研究。”李仙踪解释,为了屠博衍能亲临现场,也只能那明月出做挡箭牌。
屠博衍坐着驾驶席,自然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矜贵冷傲,比真正的晋国公主更有天之娇女的风范。
凭着一身气度,白马儿信了这番说辞,与李仙踪和明月出见过,又转过头,轻叹一声:“也不知雪郎到底去了哪里,怎地他一不见便发生了这等骇人之事。”
呵呵,他在的时候建康城连死再失踪几十个婴儿,皮肉烂在邪阵里,难道不比这骇人?
虽然是命案现场,但其实王家的现场倒是比明月出之前见过的那些强多了,甚至可以说看了以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因此二十四具尸首依旧保持原位,只是东倒西歪,看着像是喝醉了睡着,脸上酒色还未褪去,并没有死人的可怕模样。
“敢问魁首,可有什么消息?”李仙踪虽然是世外高人,但他本人为人温厚,教养极佳,从来不会摆什么天人架子。
“我手下和宫里的仵作都查过,并没有结果。天人不如再去看看。”白马儿对李仙踪虽然没有不礼貌之处,但语气做派还是有些托大,几分架子很有魁首味道,好在毕竟是个英雄人物,不是冯白额那样的草包,那股子上位者的颐指气使还是努力压着,只漏了一两分。
“饮食是否有异?”李仙踪唤来一位堂主打扮的人物。
“回天人的话,事发后此处立等就被王家家丁与宗妇看管起来,没有半分移动,吃喝都还在此,吾等已验过无毒。”那位堂主回答。
“呵,若是雪郎在,便不会这么快说出结论。”白马儿不耐烦地说。
李仙踪也没多说,只带着屠博衍走了一遍,将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开始从饮食查起,一道一道看着这满桌菜肴。
王家这宴席吃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尾声,桌子上除了酒饮便是果子和锅子,符合世人一场宴席收尾时候的饮食习惯:喝点儿酒,吃点儿汤汤水水,点心果子。
“这锅子——”李仙踪扫了一眼,一看见那些乳白色的浆汤便知这是前阵子孔雀坊刚推出来的豆乳锅,旁边还有一样豆乳粥、一样豆面蒸饼。
豆乳粥就是白玉山河粥,也就是美龄粥、山药百合豆乳粥,豆面茶饼则与梅花饼类似,是发面蒸饼,上面撒了豆面写作吉祥文字,有福有喜,本也是取好兆头。
很显然明月出的豆乳锅子和豆乳粥只是稍在女眷圈子试试手,方子就被王家家厨琢磨得七七八八,花样甚至更加新颖,造型容器也都别致。一时间倒让明月出看呆了,琢磨起自己该怎么超越王家这一套。
据王家人回复,这三样王家也吃了好些日子,不是头一回做。
“好家伙,我还没完全想好这一套该怎么弄,王家就自己超水平发挥了。”明月出和屠博衍嘀咕。
“你只是见识多,但若是水平必然不如王家家厨。”屠博衍没多解释,大胆地尝了一口,对上白马儿惊讶的表情,一脸冷漠,“无妨,天底下还没有什么毒溶在汤水里能一滴致命。再说,这锅子汤水的确是豆乳,并无毒物。”
只要是入口的毒,要弄死人必然要毒发,毒发不可能没有半点症状,所以一开始屠博衍就不觉得是饮食问题,但是李仙踪查得格外仔细,似乎另有高见。
其余的菜色,虽然看着是残羹,但从尸体情状反推,应该也不是在这些菜里下了毒。
“水晶脍,驼蹄羹,蜜菜渍,蛟酢,羌煮……这是蒟蒻?”李仙踪问得详细,每一道菜都要问清楚食材名字做法和掌勺人,只是这些内容刚才仵作也问过一遍,因此王家仆役回答得也很清楚,王家这些菜肴名字还是这些名字,做法倒是更精致复杂,食材也有讲究,但两拨仵作来自宫中与白马山庄,听完这一番介绍都没有头绪,想来问题并不在此。
明月出看着李仙踪,只等他施展辰沙之术,倒回当时场景。
谁知李仙踪并未如此,反而和屠博衍继续查起尸首来,还搭配了演技,演出一副焦急模样。
“慢来,慢来。”白马儿一笑,“请天人前来,也是为了集思广益。我也请了十二楼主,只是还未到。”
明月出有些费解,与屠博衍嘀咕:“这人看来脑子未必比那冯白额强。他的山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是王家这种天家一样的家族,不管是他的人望还是国内局势都会因此变化,乱起来对他又有什么好?”
说话间十二楼主、七楼主与五楼主也到了,索性加入李仙踪的验尸大队,几个人挨个尸体翻看,征得王家人同意,准备验尸。
十二楼主与七楼主这两人天生的和气可人,走的都是甜美一挂,可板起脸来检查尸首却是连眉头都不动一下,更有五楼主那样的奇葩,看着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笑得花朵似地,偏能一脸笑容给尸首开膛破肚,再有屠博衍那样的遗世独立之姿,顶着明月出的脸蛋,面对尸首毫无惧色,最后就是李仙踪这位人族顶流,世人眼中最靠近神明的天人,尽职尽责地给五楼主递着刀。
白马儿越是看下去,脸色越是凝重。
这份凝重旁人无知无觉,明月出这个闲人却留意道了,提醒屠博衍:“这位魁首看我们的眼神不太对。”
屠博衍一瞥之下,心中了然,这魁首是忌惮上了。
十二楼也许尚在白马山庄可控范围之内,但传闻中见多识广的明月公主和天人李仙踪这样的组合却不是能随便拿捏的。
“非病非毒。”五楼主洗掉手上血迹,“真正的死因是颅内血管爆裂。”说着,他掰过一颗头颅,惊得王家族长都后退一步。
那颗头颅被五楼主打开,里面乱糟糟全是血丝,绵延到鼻腔喉咙,还未漫到唇齿,因此没有被先头的仵作发现。
“是脑出血。”明月出向屠博衍解释。
屠博衍自然也开了口:“此为颅内溢血,多见于老迈血旺之人,如此多人数同时爆发这等症候,必然不是家族疾病,而是外力促成。”
“若是外力,不管是震动,打击或者声浪,为何其余的人都没半点儿问题?在座还有十一郎……”王氏族长攥紧拐杖。
“十一郎也受到了冲击,但他底子厚,倒是熬过去了。”五楼主给昏迷中的十一郎号了一把脉,随口解释。
从明月出这个角度不难看到,五楼主给十二楼主使了个眼色,显然此事还有内情。没想到这个五楼主看着年纪小又活泼好动,脑子倒是转得快又清楚。
十二楼主显然已经接到了这个信息,谦逊道:“若非香堂主失踪,也轮不到我们五郎来献丑。十二楼本也不是此道中人,今日勉力一试,是为了王家好儿郎们的冤屈。若是说的不对,还请诸位见谅。”
这种时候王氏族长除了感谢,也说不出其它来,倒是李仙踪一颗金丹下肚,躺在一旁榻上的王十一郎悠悠转醒,睁开眼茫然环顾四下,轻声问:“酒席结束了?可是我喝的多了,醉了酒?”
王家孙辈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王氏族长自然珍稀非常,也不顾还有旁人,连声吩咐,细细安顿,倒把王十一郎折腾得懵了。
“看王十一郎的神色不是作伪,那此事应当与他无关,可若无关,为何同样列席当场,只有他活了下来?”李仙踪眉头微蹙,“只怕他与其余兄弟这点儿区别,是解开真相的关键。”
“无论如何,此事当以吴堂主与内宫卫为首主持,我们能帮则帮。”十二楼主说罢,看了一眼七楼主。
七楼主立刻退了下去,与那些舞姬乐人侍婢攀谈起来。只因当场皆是重量级人物,她一个女郎和那些瑟缩一团的下人贱民攀谈,也无人在意。
王氏族长、内宫卫和白马山庄三方巨头都在偏厅落座,等着王十一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