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晋国皇帝司马德宗一头栽倒,肥肉横流将飞身垫在他身下的小宫人压得密不透风,其余的宫女内侍七手八脚一拥上前;那边厢,晋国皇后王神爱正在女官的允许下吃着一角玉雀糕,忽闻这等状况,呛得一口糕吐出来,奶酪汤还沾在唇边,张着手挡住身后案几,生怕司马德宗一头栽进汤锅,烫坏皮肉。
以明月出的印象,这样的情状上回来也见了几次,宫人们都习以为常,但今日扫视一群宫人,各个色变。
“家丑不可外扬。”屠博衍嗤笑,“看来宫中势力各有归属,唯独不属于这对帝后。”
果然,明月出一侧头,正看见数位非人贵族缓步而来,为首那英挺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裘,明亮又矜贵,不是白马儿又是谁?
正宴后的小宴,众人都要来拜见晋国名义上的主人,一年一次,过号不补,而今年这相见就以人族皇帝五体投地开篇,似乎不太好看。
司马德宗伏在地上本就在内侍们的帮扶下努力想要起来,可一看见来了一群生人,伸出来的手脚又缩了回去,努力往王皇后身边蠕动。那样子丑乖可笑,若不是场合不对,明月出都要笑出声来。
“噗。”非人贵族之中不知谁轻笑一声。
司马德宗到底没有蠢到家,听见有人笑他,哭闹得更加厉害,他本就不怎么会说话,这会儿便只剩下哼哼呜呜几个音节,声音如魔音穿脑,刺得站得远的戚思柔都控制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王皇后眉头一皱,弯下腰拉住了司马德宗的手,轻声说了几个词。
这一句如咒语,司马德宗瞪大眼睛看着王皇后,使劲儿憋着,哼哼唧唧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了王皇后的裙边。
王皇后并不嗔怒,还是轻声安抚,没有露出半分嫌恶。
“帝后感情甚笃,吾等好生羡慕。”非人魁首白马儿一哂,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众非人贵族,瞬间让那些人禁了声。
帝后双双出丑,教习女官的驴脸拉得老长,怒斥道:“还不快把陛下扶起来?!”
内侍们或拖或拽,可是司马德宗体型肥厚,内侍们又顾忌着不敢碰触到王皇后,又怕不小心弄撒了汤锅烫到两位,一时间的情景竟好像一群老鼠围着一只翻到在地的乌龟,无处下手。
教习女官抬眼不知道看见了谁,脸色愈加难看,调转怒气盯着明月出:“这等目无尊长,献奇技淫巧以媚上的货色,拖出去赏了她琵琶!”
琵琶是一种宫中酷刑,是用铁制刮板刮肋骨附近的皮肉,直到刮得肋骨断裂,人也因为失血和剧痛活活被刮死。
此话一出,明月出立刻感觉到一股杀气由内而外顶出来,连忙在脑洞里大喊:“老铁你冷静!”
大约是宫中经常用这等酷刑惩罚宫人,那些内侍宫女都没有任何反应,一脸木然地上前就要来抓明月出。
“还不快点!”教习女官不知想到什么前情,表情愈加阴狠。
王皇后眉头微皱,一声“且慢”还没说完,便被那女官打断:“娘娘,断不可纵容这等奢靡享乐的风气!来人!把这些东西撤了!把人拖走!”
“大年节下,何必如此。”贝二娘子率先出声,按住了目光转冷的明月出——或者更准确地说,按住了刚刚上线的屠博衍,“今日是欢聚之宴,既欢聚便不要动辄打打杀杀的,好像我们来的不巧似的。”
那女官的眼神往门阀贵族女眷那边一飘,表情迟疑,嘴里却还不肯放过:“此等风气——”
“你是何人?”白马山庄那位女堂主一脸认真的疑惑,“是长公主么?还是太后娘娘?”
教习女官一噎。
那女堂主年岁不大,似乎和陈五娘庾二娘这样的小姑娘熟悉一些,跨步走过去问:“请教诸位贵女,那一位是?”
庾二娘眼神乱飘却不敢回答,陈五娘轻声解释:“是宫中女官。”
“这可奇了。”贝二娘子勾唇,“陛下与娘娘还在,魁首与几位堂主也未开腔,怎么小小奴儿也有说话的份?”
丹阳郡主左右一扫,冷冷开口:“帝后在此,哪有一小小奴婢开口的地方!”
女官似乎更惧怕丹阳郡主,这一声之下她连最基本的礼仪姿态都端不住,连连退步,双膝一跪便伏在地上:“奴婢护主心切,还请郡主饶命!”
“魁首,该咱们出力帮帮忙,把陛下扶起来。”贝二娘子轻笑着打圆场。
“二娘子惯会使唤人,我又怎敢不听。”白马儿无奈一笑,快步走向那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和躺在地上哭的皇帝,一只手握住皇帝的胳膊,像是摆玩偶一样把司马德宗扶了起来。
司马德宗看着白马儿,好像认出来这一位不是人,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跑向了王皇后,蒲扇般的大手拉住王皇后,整个人把王皇后挡了一个严实。
白马儿哈哈一笑,一脸英武爽朗,绕了一步对王皇后拱手:“我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物,倒是吓着至纯至善的陛下了,我自罚三杯。”
“我们陛下纯善天真,最是可喜。”丹阳郡主对王皇后点点头,上前虚扶起白马儿,“我们娘娘出身高门,见多识广,亦不会介怀。”
王皇后拍了拍司马德宗,安抚了他几句,走上前来,也回以莞尔一笑:“魁首言重了,本宫陪魁首三杯,来人,摆酒。”
白马儿眼睛一亮:“多谢娘娘垂青。”
王皇后颔首,而后微微俯身对屠博衍开口:“既是本宫让你们入宫侍宴,你们便不必担心。今日奴仆无状,让明月公主受惊了,本宫会责罚她。”
“多谢。”屠博衍垂下眼睛,掩饰着眼中翻滚的怒气。
一场风波暂且过去,白马儿带着非人贵族与几位堂主拜见了帝后,又奉上礼物,敬酒祝词,联袂在宴席上转了一圈,充分表达了晋国人与非人之间的友好往来以后,才又转回王皇后与丹阳郡主面前,亲自斟酒:“娘娘宽慈,是我唐突了陛下,还请娘娘饶我一遭。”
王皇后面含浅笑:“魁首言重了。”
于是宾主两厢好,侍宴幸留命。那道惹祸的锅子被撤了下去,换了些香药果子之类的看菜来,贝二娘子使了眼色,让戚家酒楼两位女郎赶紧扯呼。
明月出与戚思柔在小宫女的接引之下将锅子食材都收拾妥当,乖乖在膳房附近等着大郎他们。正巧贝二娘子带着妹妹们出来,喊了两人叙话,明月出喝了杯蜜酒便觉得有点上头,想要方便方便。
恭房距离宴饮之处不近,要绕到后侧另一个院子,再走上片刻,才能找到下人们用的卫生间。
“这要是着急坏肚子,走这么远也就交待了。”明月出只觉得越走人越少。
“这也实属正常,下人们自然不能脏了主子的地盘,若是能用些什么法阵图谱让下人都辟谷,只怕立刻就能流行起来。”屠博衍受明月出影响,语气里倒有点自由平等的味道。
“而且你闻见没有,有种极淡的香气。”明月出皱了皱鼻子。
“你又没有念清明咒,我怎么会闻不到。”屠博衍用语气翻了个白眼。
说话间,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降临:明月出只觉得一阵锥痛传来,好像从额头到脚趾,整个正面都被密密麻麻的针刺透,连骨髓都被泼了油,整个人好像一瞬间被人从皮里拔了出来,还未等细品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这种痛意,眼前便晃过一阵白光,待她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倒在地上,看手心划伤的口子和流到地上的血,她应该昏了有一会儿了。
“你刚才昏过去了?”屠博衍语气茫然含混,显然也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明月出嗯了一声,锥痛来袭的一瞬间她睚眦欲裂,立刻念起了清明咒隔绝了这种极其熟悉痛苦的感觉,此刻看来她自己的本事也见长,清明咒念得连屠博衍都没发现不对——至少屠博衍没有觉察出此时盘桓在她心里最大的疑问。
“此处的确无人,连守卫也感觉不到。”屠博衍亦觉得奇怪,甚至与明月出换过了驾驶权,“而且此处阵感奇异,并不是宫中那种守阵,我们好像进入了另一处阵法之中。”
明月出心头一紧,他们和李仙踪熟识,自然知道各色阵法之玄妙,如皇宫或者门阀贵族宅邸,必然有看门的法阵,且晋宫法阵出自曹魏,绝不是随便什么非人就能在其中另附上一套阵法的。
如此一说,刚才那莫名其妙的锥痛,便是由于他们穿过了法阵,进入阵中。
翻墙挂铁丝网都会划伤,何况误创了宫中奇阵!
“我们现在是立刻出去,还是想办法破阵呢?”明月出问。
“破阵便会惊动布阵之人,不是上策。”屠博衍沉吟道,“先看看是否能找到生门,再做打算。”
“好,那你走着,我不干扰你了。”明月出强自镇定,祈祷那种穿透到灵魂的余痛快快消除。
“我自会小心,或许是因为你是辰沙之体,超然于外,所以才会误入此阵,受伤倒地,等我们回去以后我帮你顺一下经脉。”屠博衍安慰道,“只是下回这地方也别来了。”
明月出嗯了一声,她现在虽然不在驾驶席,可残留的恐惧和痛苦依旧让她的灵魂躯壳都在微微颤抖。
那感觉她可太熟悉了,在弱水之中她品尝了多少遍!
就在刚才那毫无预兆的一瞬间,她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