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墙黄地，无木无遮，头上一顶明晃晃的大太阳，身后一片灰扑扑的群房，那群房与寻常豪族外奴仆们住的热闹杂院不同，是一列一列坐南朝北的通铺趟房，冬冷夏热，早春时分一进去便是满身湿寒气，果然是不如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只是晒太阳归晒太阳，李仙踪没料到这一群人胆大包天至此，竟然趁着没事功夫抓了麻雀烤来吃！
终南山里潜心修炼道德功法的清贵少年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苦中作乐的小市民情绪：“我说你们就半点儿不担心？你们加起来五六条性命，是闹着玩的吗？”
李仙踪离了那些权贵，那些周旋，终究也只是个少年郎，这会儿动了几分真怒，一双素来温柔清亮的眼睛冷下来，倒像是一道走地霜，好像随着他画了个放置窃听偷窥的法阵时，也顺便画了一点儿寒冰效果，一秒一寸把趟房屋子里的空气都上了银屑。
这时候能直掖其锋者，舍戚思柔其谁？于是戚大娘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声夺人讲歪理：“我们不信你还能信谁？便是你办不成，总归能想法子把我们弄出去。弄不出去，你也能把自己弄进来陪我们一起。若是连你也一起，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仙踪横想竖想，这话都没半点儿错处，那一腔激怒也就散了一半。
戚思柔见他眉头松了松，又拿拇指一指明月出：“还有一桩，你就问她和她那位六殿下吧，具体的情况我解释不好。”
说着，戚思柔起身让开，露出身后一脸沉肃的明月出来。
李仙踪判得不错，那是一脸沉肃的明月出，并不是一脸沉肃的屠博衍。
“景云，这事儿是昨天晚上想出来的。”明月出难得正儿八经喊一声李仙踪的表字，这一声出来，李仙踪另一半怒气也散了，抬眼看着明月出，安静地等待下文。
“屠……六哥昨夜研究鬼神盛宴图谱的总谱，一直找不到那些零碎句子的用意，看脚注也不知是一套什么暗语。”明月出一面说着，一面和李仙踪一起点头，回顾关于鬼神盛宴总谱的问题：
邢娘子手中号称一半总谱，其实不然。
若果真是一半总谱，总得有食材、有配方、有料理方法、还有最后的滋味说明，功效说明，这才算是完整的图谱。然而邢娘子给的那一半其实只有食材和部门配方，料理方法与功效说明没有，亦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副作用，所以对着那一堆邪门的不邪门的，普通的稀罕的，林林总总长长的食材单子，屠博衍也一直有种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之感。
昨晚大概是看累了看烦了，屠博衍索性在镜湖回雪翻起强十娘送李仙踪那本《搜神谱》在他脑内书房的誊抄本，聊以调剂。这本书里故事趣闻不少，也有些效果不那么强悍的法术仪式，巫医蛊毒的记载。以屠博衍的水平和两个世界的见识，他翻这本书当真就是看着消遣，就像顶尖学霸，做完了高数，要背一背文言诗词换换脑子，陶冶情操。
如此算来，抛出感情因素，这本书论贵重也算不上传家宝，干家嫡支昔日精于此道，没道理把这本书捧这么高，而白马儿也大可不必用干家书生来谋算试探，这么容易又暴露了一次。
所以就这么翻着翻着一个念头闪过，屠博衍随手试了一下用五臧白国算暗语的方式，按照顺序数着平仄字数，一边看总谱，一边看这本搜神谱，结果一算之下豁然开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本干家的《搜神谱》竟然可以解释扩展那半个鬼神盛宴总谱——虽然目前看来只能解释个七八成，但这也是极其可贵的发现了！
大家一直知道鬼神盛宴的作用原理就像是菜谱，但这些菜谱就像是吃别人嚼过的饭，人家怎么安排你就只能怎么做，他们手中鬼神盛宴的图谱都是如此，然而总谱确相当于一本食经，里面告诉你每种食材都能做什么，有什么功效，如何搭配，因此只要具有基础的厨艺水平，就能根据知识与经验做出自己的搭配来。
为了验证自己没有眼花看错出现幻觉，屠博衍还特地让明月出进来梦里一趟，两人将他们所知所有线索，所有命案，所有以人命为食材的阵眼，反复核算，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来：前两天宫中的地动并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人祸！那是有人发动了一场浩大的鬼神盛宴，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撼动了天地！
这样埋伏几年，一点点构筑而成的鬼神盛宴，最终效果究竟是什么，因为总谱不全还不能推断出，但凭着那些“食材”的原始功效，屠博衍完全可以肯定，这一场鬼神盛宴与某个人的灵魂和命运有关。
“有人利用这场鬼神盛宴逆天改命，能做到这个地步，老实说，一下子把我们老铁都吓着了。”明月出平复了一下心神，“如果人的命运都可以这么修改，那么这种力量，这份图谱，若是落到韩丙庚那边该会是什么样？想到这些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儿灰心，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就……”
“造化元功，本就深不可测，但若为了这，便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无异于杞人忧天。”李仙踪无法责怪戚家酒楼众人这一刻的颓丧心情，只能摆事实讲道理，“哪怕整个六合所有国家的皇帝都改命活它个一百年，难道我们就因为这一群昏君，去跳弱水么？”
这个比喻新鲜生动，明月出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她与屠博衍是所有人里见识最广的，她也是最会自我安慰，想得最开的，按理说安慰别人这件事情，最应该从她嘴里说出来才是。
“所以后来为了尝试一下我们的理论，我们让四喜回家去叼了些东西，做了个小小的试验，证明果然按照总谱的法子，生血可以生火，步衣可以生铁，虽然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你也看见了，我们的确做出来了。”明月出这话，还顺便解释了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火种和盆。
李仙踪看着明月出怀里的丑怪猫四喜：“不要和我说，叫来四喜的办法也是总谱里的。”
明月出点点头。
李仙踪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戚思柔与几个郎：“这件事情你知我知，此后便烂在肚子里，否则招来祸事，必定是毁天灭地，害死自己不要紧，害死亲人朋友，害得生灵涂炭，就罪无可恕了。”
所有人都点头如啄米，表情好像已经歃血为盟，彼此下了血咒，保证要将鬼神盛宴总谱和《搜神谱》的秘密带到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后全部忘记。
“如此说来，王家齐死便是一套鬼神盛宴的效果，而这些人命，这个案子，本身也属于一套更大的鬼神盛宴。再往前推，或许连长安城的美人案也都与鬼神盛宴图谱有关，否则天后等人为什么对最后的结果讳莫如深，对千金公主也没有下死手。”李仙踪略一串联便理清思路，鬼神盛宴总谱的基本原理就是利用整套图谱，祭祀仪式召唤鬼神之力，达到某种效果。
殷商皇族此前为人诟病唾弃的万人坑亦属于这种，无怪乎那些子姓天子身上都有一种比非人更离奇，比五臧神人更神秘的不是人气质。
再往细处去想，那些栩鸟只怕也是鬼神盛宴的一部分，眼下唯独不知道的就是这么大的阵仗，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究竟要做些什么，若用鬼神盛宴谋取天下，那效果到底又能有什么助力。
总不能说这样的鬼神盛宴是用来喂鸟的。古籍之中记载野生栩鸟可以自己找到食物，大概不需要这么大阵仗喂鸟。
“现在司马德宗如何了？”明月出问，司马德宗吃了毋米粥火锅后晕倒，其中根由哪怕与戚家酒楼无关，皇权大过天，戚家酒楼也无法脱罪——除非陈太后或者王皇后这种级别的人物愿意出力相护。如果司马德宗无事，那么两宫娘娘也就可以没有顾忌，放他们离开。
“他醒了。”李仙踪的话让众人面上皆是一松。
唯有戚思柔读出李仙踪未尽之言：“有什么诡异之处？”
李仙踪看向明月出：“明月可曾听过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是有的。有的人会因为颅内血栓的溶栓，恢复曾经被压迫而丧失的能力。”明月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小时便有这种顾虑，至今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颅内隐疾最难说清。”
李仙踪肩膀一软：“这与我所知相同。”
“我有一问。”明月出那副躯壳突然神情清冷，乍一看根本就是另外一人，“若他自幼淤塞痴傻，十几年过去，他从未习得任何礼仪教养、常识称谓，那一旦冲开淤塞，便会立刻变成常人？”
李仙踪一愣：“此言何意？”
明月出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比如一只狗，撞了头变成傻狗，不会认主人，不会认自己的名字。五年后又撞了一下，没有人重新教它，它立刻就能听懂自己的名字叫大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