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公公的大徒弟脚步快且稳,隐隐带着几分喜色,猫着腰进来禀告:“启禀娘娘,见过天人,大喜!陛下醒了!”
“果真醒了?太医诊了吗?!”陈太后立刻起身,双眼一亮,快步走出,“走,快和哀家说说。”
李仙踪看着陈太后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欣慰地笑了:司马德宗虽不是她亲生的,可多年相处,皇帝又天真纯然,是个人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感情的。纵使心向权势,陈太后也还不曾忘记人性,能畏威怀德,有这样头脑清醒,尚有底线的人,至少晋国不至于闹到生灵涂炭。
尽管依旧要借势,但与人借势还是与人渣借势,区别过大。李仙踪不怕自浊以清天下,只怕因自己判断错误,祸及无辜。
如若王家族长今日与陈太后易地而处,李仙踪大概就要准备与晋国为敌,早俩月就把戚思柔他们送走了。
“……梁院首说已无大碍,换了温补的药物,和膳房说了药膳方子,陛下说他想吃娘娘前两天说的烙子雀,多放椒盐。”
那太监喜滋滋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李仙踪的思绪。
“烙子雀是不是油腻了些?但若陛下真想吃,配粥也可。既然孔雀坊戚家没事,问问那粥怎么熬的,单喝起来滋味也不错。”陈太后说得也琐碎。
椒盐烙子雀是用麻雀或者黄雀之类的小雀,洗净后用香料腌制去腥,再糊了泥,码在铜盆里,用炭火加热铜盆,以塘泥导热焖熟了雀子。吃的时候趁热剥开泥,羽毛尽落,露出软嫩雀肉,蘸取椒盐食用。理论来说与叫花鸡类似,但腌制过程需要填油填酒熬糟,味道比叫花鸡浓郁油腻些,加上烤制本就是烟火菜,的确不适宜大病初醒的人食用。
只是李仙踪也并非觉得这点不对,越发直白地说,司马德宗这个痴儿皇帝,便是吃顶了噎死,也与晋国安泰无关,权贵们自然能选出另一个宗室子弟捏在手里,他是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司马德宗似乎还在孩童时期便出了事故,脑子也就停留在那个年岁,说话从来都是一两个字,也很少吭声,怎么醒来以后突然就知道点菜加盐?难道食欲之力还能催发智力?还是另有隐情?
李仙踪眉头微皱,正要出言提醒,一抬头已经到了地方,便索性闭上嘴,见过真人再说。
司马德宗自昏迷后便被抬放回了王皇后宫中,这两天一直是王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皇后身边的女官怎么劝解也无济于事,方才司马德宗醒了,王皇后安了心,这口气一松就昏了过去,眼下在偏殿歇息。
李仙踪看了一眼张着眼睛四下张望的司马德宗,道了一声“失礼了,陛下。”便按住了司马德宗的脉搏,片刻之后莞尔一笑:“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陛下已经没事了。”
陈太后听了李仙踪这句话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司马德宗肥厚手掌:“我儿乖,乖。”
李仙踪面含微笑,望着司马德宗,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陈太后仔细地交代着饮食起居琐事。
说着说着,王皇后也换了一身不同与往常的华美衣衫,披帛摇摇,走了进来,见了陈太后,一扬下巴,有点僵硬地道了一声:“请母后安。”
陈太后见到王皇后一袭仙气飘飘的美衣,先是一愣,露出几分欣赏之色,而后又不耐烦地轻责道:“穿得如此繁复,不要刮伤了陛下。”
王皇后只干巴巴地回复了一句:“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陈太后见了王皇后,笑脸变作黑脸,索性起身离去,只留了连公公那个大徒弟小连子在旁。
“母,母后。”一个略显沙哑的男音响起。
陈太后一惊,转过头扑向司马德宗:“你,你唤我什么?”
“母,母后。”司马德宗张大眼睛,伸出手拉住陈太后,“母后。”
陈太后满脸惊愕地望向王皇后。
“还未来得及向母后禀明,陛下醒来后似乎心思清明了些,也知道唤我,还会说给菜里多加些椒盐。”王皇后掖了掖司马德宗的被子,触到司马德宗的眼神,也有些茫然,“还叫出了小连子和崔尚宫。”
“这,这难道是摔了一下反而清明了?”陈太后不通医理,转向了李仙踪,“先帝曾说陛下幼时也是聪明机灵过的,是后来高烧不退……”
“若是高烧引起血瘀气涩,是会影响口舌反应,这种淤塞若有一天活络通了,人也就会恢复如常。”李仙踪平静地解释。
司马德宗艰难地支起上身,拉住陈太后的手:“母后,我心里有,说不出。”
陈太后捂住嘴,再度求证般地看着李仙踪。
李仙踪又试了试脉搏:“我不能保证是否是淤塞贯通,但陛下现在神完气足,绝无任何病灶。”
陈太后放下心来,拍了拍司马德宗的手:“我儿不怕,你想说只管说,想吃什么只管吃。不就是椒盐的雀子么,等你歇两天,母后亲手做给你吃!现在就别吃了,油腻腻的,万一不好呢。”
“我,我听母后的。”司马德宗乖顺地躺了回去,靠着王皇后的身子,握住了王皇后的手。
陈太后笑了:“这么大人,还粘着阿爱。好了,那听母后的,好好休息。母后让人给你做些粥来。”而后又板起脸看着王皇后,“你仔细点。”
王皇后脸上的茫然顿了顿,似乎刚想起自己是司马德宗的皇后,连忙回归皇后娘娘的躯壳,毕恭毕敬地送起陈太后和李仙踪来。
李仙踪起身的瞬间,又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司马德宗,而后才辞别王皇后,跟着陈太后离开。
陈太后倒是心情不错,一脸轻松与李仙踪说着家常:“……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到我宫里了,虽然人笨了些,但心肠赤诚,我看着他这十年,我没有子嗣不知为人父母是什么心情,但我看把他当做了我的子侄。我看皇后也是真心疼他。”
说到这里,陈太后顿了顿,扑哧一声笑出来,“罢了,索性也不瞒你。我与皇后其实彼此照应,只是因为王家不许那孩子亲近我,才装作不和罢了。呸,王家老匹夫,把人撮弄到宫里关着等死,还管东管西,恨不得骨头里炸出骨髓油!”
李仙踪对陈太后一拱手:“所以我可以与娘娘联手,却不会答允王家什么。”
陈太后被这一句不着痕迹的奉承逗得眉开眼笑:“如今陛下醒了,还开了窍,我也安心了,若他能与皇后生个孩儿,我教导出个好皇孙,也不枉我一辈子都要熬在这个笼子里,还能有个盼头。”
“那我就预祝娘娘得偿所愿。”李仙踪笑着回答。
“白马山庄那边没什么消息,想来是魁首还没醒,不过他们既然把人弄走了,就与宫里无关了。白马山庄的事情让他们白马山庄自己去办,别拖着我和皇后的人情泼脏水。皇后前脚让人来侍宴,后脚他们就喊打喊杀,这是打谁的脸?我看他们到该好好查一查,这半年白马山庄办的这是什么事?勾连旁人,戕害晋国子民的性命!一查那料子,还有他们那些鬼鬼祟祟的举动,拿着那股黑势力来压晋国人,他们难道就不住在晋国了?我看他们也该换个魁首了!”陈太后情绪高昂,一副指点江山的实权太后模样,哪还有当初见时那副老迈刻薄?
李仙踪虽然也对白马山庄和韩丙庚的关系格外厌恶,但他不是随便在人前臧否的性子,只能含笑听着。
陈太后一身轻松,吩咐了连公公:“你帮我送一送李天人,若是顺便拐个弯就去看看,等过几天皇帝没事了,就把他们放出去吧。许他们里通外国,就不许我偏听偏信,非要放几个无辜的厨子?”
连公公应着,引了李仙踪一路七拐八拐,进了内司院一角的群房,向李仙踪介绍:“这一片不是刑拘用的,是我们平时的下处,倒是干净的。吃的东西也安排了专人来做,绝不委屈,只是清淡了些,防着有人生事故——”
这句话还没说完,这位一贯沉稳,武艺高强的内监大统领露出了一个难得的惊愕表情。
背靠院门的那位浓艳过人的女郎转过头来,手里还拿着半只没啃完的麻雀。
那麻雀贴着盆烙在火上,一股椒盐味儿混着烧烤烟气四处乱窜,竟然引得李仙踪都觉得有点饿了。
连公公低头一笑:“如此也足可见,几位过得不受委屈了吧。”
李仙踪连忙向连公公道谢,而后送辞连公公,和连公公的小徒弟二连子一起走了进去,一脸无奈:“你们这些人啊,倒是比皇帝还提前吃上椒盐烙子雀了。”
戚思柔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可一听这话,一见这语气表情,立刻理不直气也壮,指着墙头那一溜儿:“谁让这里鸟儿这么多!还这么吵!”
李仙踪更加无奈:“让三连子公公给你们通个声气,是为了你们别担心,不是让你们把魔爪伸向人家墙上鸟雀的。”
“诶诶,月牙儿念得那句,怎么说来着?”戚思柔一把搂住明月出的脖子,声音比平时高出许多。
“咳咳,那叫,旧时司马墙上雀,飞入寻常百姓腹。”明月出挣脱开来。
李仙踪没留意这句歪诗,倒是看着戚思柔那副努力掩饰激动的模样,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