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想要说些什么，可要出口的瞬间，一串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控制不住的实话。
玉京楼的大掌柜亲自带来两位访客，正是一脸郑重的十二楼主和挂着冷笑的七楼主。
“那灯笼女妖昨夜死了，全身经脉爆裂，极其可怖。仵作验尸以后，说是因为承受不了某种法术自爆而死。”七楼主的尾音微颤，但因为说的内容太过惊悚直白，还是惹来十二楼主一声轻叹，扯了她的袖子一下。
十二楼主看着眼前一桌酒宴，没有王神爱与万允贞，便知道这是人家的家宴，或许是庆生，这般不加遮掩地说出坏消息来，总归不妥，便轻咳一声，换了个角度来谈：“灯笼女妖不足为惧，那般程度还不至于伤到洛阴城主，只是因为事发突然，情状离奇，我家小五便被叫去看了看。小五说那火神笼是承受不住某种能量才死的。我便想到，或许这与移魂有关？特来请教各位。”
说是各位，其实也就是李仙踪与明月出，或者说，明月出脑洞内的屠博衍。
果然李仙踪转头与明月出低声说了两句，屠博衍也就索性上线，正襟危坐地解释：“若是魂魄力量强大，移动到相对弱小的躯壳之内，两者族属、心智等又不能契合，那必定会发生躯壳碎裂爆开的惨剧。”
“是怎么个裂开法？”七楼主一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屠博衍版本的明月出气质迥然不同，十二楼主看出换人了，七楼主却似乎没有觉察出来，语气还是对着戚思柔明月出那般。
“我未曾亲眼所见，但以记载论，会在眉心开始，先渗出一条血线，而后以这条眉心血线为中心，四散龟裂，最后剩下的大约不足十里之一。”屠博衍解释，“更有野史传言，魂魄与躯壳之间这种作用，是此消彼长的，若是魂强身弱，也许碎裂会更严重一点。”
“若是如此，那魂魄会回去自己原本的躯壳，还是要寻找下一个？”十二楼主问。
“这很难讲，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魂魄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另一个适合的躯壳，不管是它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怕也会变成孤魂野鬼，最后魂飞魄散。然而不同人的魂魄与躯壳之间，其实十分难以匹配，能遇到互相作用稳定，持续生存下去的别人的躯壳，概率太低了。”屠博衍的解释很大白话，甚至还夹杂着从明月出那里学来的新词，但在座都是聪敏之辈，也都听明白了：基本上如果不是广撒网处心积虑储备好躯壳，那么一旦施展移魂之法，最后的命运就是要么碎了，要么飞了。”
“那司马德宗和白马儿——”戚思柔想起这一对。
“或者他们是万里挑一的契合，或者本来他们也活不久。然而这一点白马儿未必知晓。我甚至觉得白马儿是先见到了换魂之人，见其平安无虞，力量强悍，才会如此笃信这件事情能成的。”屠博衍说道。
“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见到了韩丙庚或者贺兰宓，不，贺兰宓的实力心机都不够入眼，他应当是见到了韩丙庚本人吧。”十二楼主与李仙踪对视一眼，都认可这个猜测。
“如果碎得并不算厉害，是不是说那魂魄其实也没有很强？”七楼主追问。
“阿七。”十二楼主本想私聊，人家还在家宴，不应该反复提及这种问题。
“没事。”大郎摆手，“我们也很好奇。”
十二楼主面露担忧：“阿七，你从那儿回来便有些不对劲，是出了什么事吗？”
七楼主摇头：“要真的出事，难道你会不知道？我只是一直想着一种，错觉，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但说无妨啊，说对了正好是突破口，说错了当做八卦听嘛。”明月出想得开。
七楼主被明月出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笑到，理了理思路开口道：“我和小五去的时候，觉得那屋子的确不对劲……”
汴梁当然有专门负责非人事物的捕快衙门，有问题的尸首运到此处，自然有熟识非人的老仵作进行判别，那屋子里若没有放着冰，也会用法阵降温，以保持尸首不会那么快腐烂。
存放火神笼女妖尸首的便是那么一间起了霜的屋子，幸而从仵作到前来搭把手的五楼主七楼主都不是寻常人类，三人穿着夏衫进了那屋子，开始勘察与解剖。那女妖的尸首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因为剩下的不多。
五楼主与那两位经验丰富的仵作做了各种尝试，也不过是为了反复确认碎片是由什么造成的，至于死因，太明显反而没有了追究的价值——不管是什么活物，碎得就这么一点点了，也绝对活不成。
七楼主在旁不过是辅佐五楼主记录和复验，她本也不擅长此道，便一边看着他们验尸，一边打量起停尸间的布置，没一会儿便格外腰酸，找了角落里两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出了大事。
七楼主诚然胆子不大，但经手这么多东西，也不至于为了区区鬼魅便这般惊叫起来，她之所以发出那声惨叫，完全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瞬间中了什么法术。
就在她坐上那把破旧的官帽椅的瞬间，一股奇寒袭来，兜头罩脸。她只觉得随着她自己的一声惊呼，连嗓子眼都喷出了霜雪，五脏六腑好像被泡进了冰水之中，捞都捞不出来，还越来越往底下沉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股极大的悲愤哀怨，这种悲愤哀怨立刻激发了某种共鸣，让七楼主的内心充满了许多难以启齿的情感——
七楼主看了十二楼主一眼，没有详细说出她究竟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说那种彻骨的冰寒之感像极了她在老家的林海雪原之中去过的万人埋骨地，一样的阴森寒冷，一样的绝望悲惨。
“所以我想，或许当时那魂魄还在原地没走。”七楼主皱眉解释，“小五不如我敏锐，还问我是不是因为我——觉得有点冷，最近身子不太舒服之类，也就没有仔细体会。待我回去和小六一说，小六觉得不对，我本是山属，燥热体质，底子厚，最不怕冷的。就那么点儿冰，我不可能冷得回家以后嘴唇还在发紫。他帮我把了脉，说绝不是风寒。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冷得如坠冰窟，好像呼吸都是冰碴子，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过。”
魂属阴，自然会让人发冷。
这道理连九郎都懂，几个吃瓜的郎也就立刻赞同：“说不定就是那魂魄没走。”
“可若是移魂换位，不可能不做好准备，这般所为，岂不是与自杀无异？”大郎提问。
“若是本就只想得手，不管自己安危？”李仙踪想了想，提出了另一个可能。
明月出与屠博衍回忆当时场景，那洛阴城主与那火神笼实力相差悬殊，那女妖的确有些不管不顾。
“总之我想，若是阿七所感无误，或许此时那魂魄还未走远？”十二楼主猜测，魂魄未成鬼魅，能力并不强，大多数都会被困在原地成为地缚灵，而后无人祭拜，无法奔赴黄泉投胎，最终变成一缕灰尘，被打扫殆尽。
众人立刻赞同，喊着李仙踪带人过去看看，谁知只有七楼主一脸苦瓜相，好像在努力权衡。
“你有话直说嘛。”戚思柔顺手给她夹了一个酒酿野鸭灸肉。
七楼主吃完了也没想好，只是看了一眼十二楼主，见他点头，才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洛阴城主的旧人，为了一己私欲前来复仇？”
会有这个猜测，并不仅仅是因为七楼主感觉到了那股属于怨妇的偏执与悲愤，还因为完全在有关洛阴城主的各色新闻八卦里，有这么一条未曾得到证实的消息，说的是洛阴城主的结发妻子实际并非是现在这位，而是另有其人，只是那一位过门以后便生了病，缠绵病榻几年，终究不治。那一位患病期间曾刺伤洛阴城主，洛阴城主脖颈后的一道疤痕便是这位发妻所为。
洛阴城主光是在洛阴地界上就混了几十年，这种少时故事极难考证，十二楼也不是什么街头巷尾的野史小报，因此这类新闻在十二楼连储存起来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七楼主和五楼主巡夜时聊起洛阴，五楼主提了一句，七楼主才知道原来洛阴城主还有过这种传闻。
洛阴城主身居高位，手握实权，人靚有钱，家中却鲜有姬妾，旁人送来绝色，也都推脱没空享受，散给手下人了。因此关于洛阴城主的各类消息里，绯闻总是最有市场，人们似乎都有看热闹的心理，希望这种营造痴情和洁身自好人设的人翻车。
正因为这种心理太八卦，还有点见不得别人好的幸灾乐祸之感，所以七楼主不想提，然而如今看来能舍身不顾只为了取洛阴城主性命的，若非是死士，就只能是偏执的仇怨。
洛阴城主还没做过什么让人家破人亡能酿出血海深仇的事情，那么考虑情杀也就不那么荒谬。
众人明白这个道理，谁也没有责怪七楼主。
只是七楼主说完便不再吭声，幽幽看着窗外，似乎那魂魄的魔障还在影响她，有一种患得患失之感。
李仙踪带上了身手卓越的四郎与五感敏锐的明月出奔赴仵作验尸现场，想要看看那离开了火神笼躯壳的灵魂是否还在原地。其余人则就着这份八卦接着吃喝聊天，七楼主也不多说话，默默吃着那份野鸭灸肉，不多一会儿两盘子野鸭灸肉就吃没了，可几个郎的真心话大冒险还在继续没完。
没一会儿的功夫李仙踪一干人等又回来了，明月出双手一摊：“那地方别说是魂魄了，连个平头正脸的鬼影子都没有。”
戚思柔哈哈大笑，转头向李仙踪说：“这孩子吃了那菜，说话倒是刻薄了！好爽快！”
李仙踪只是弯弯嘴角，转了话题：“她一无所感，我猜多半是因为那魂魄要么已经烟消云散，这一条快了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它准备了下一个躯壳，在我们赶过去之前就落入另一个躯壳里了。”
说着，李仙踪看了看谢绝了大郎递过去的酒杯，只是默默吃着野鸭灸的七楼主，又微微一笑，“或许，我们该请洛阴城主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