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日出很美，在次第错落的楼阁之间，晨光像是一匹缎子，被哪家娘子的纤纤素手一点点抖开来，小心地抚平褶皱，晾满整片天空。
光韵之中鬼市的主人与客人都在收拢自己的货物，好像天亮了故事就结束了，讲故事的人要回家睡觉，听故事的人也要去上工了。
头一次，明月出觉得自己也是这芸芸众生之一，逛了鬼市，吃了馄饨，吃完了也要抹抹嘴回去上工，今儿说好了帮大郎整理东西的。
还要在汴梁城里买些小物件儿，比如说月事带子，那玩意在非人的洛阴城大概是没有卖的吧？
柔姐生辰仿佛也要到了，还有四郎，礼物要准备好。
要细细和柔姐商量，要不要把图谱的生意加进去。
“好多事儿啊。”
明月出望着无边无际的拂晓之光，第一次在六合感觉到了一种踏实透亮，就像她第一次换了老宅的钥匙，第一次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找到一份在超市打工的工作得到了薪水，第一次在购房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第一次都让她觉得距离她的理想更近了一步，每一次都让她更能觉得心安理得，让她觉得她没有被再一次抛弃，她还是融入了这灼热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呢，不过就是有了那么一个人罢了，怎么这个世界都好像明亮了？
“屠博衍，我饿了！”明月出喊道。
屠博衍找了个小吃摊子坐下来，点了一份炸馄饨和稀糊烂：“那就吃点儿东西再回去，五郎说这里吃的不错。”
“要是顺利，明后天就能走了，到了洛阴城咱们就集中试验一遍图谱吧。”明月出意气风发，“若是能善用图谱，以此作为交换，也许可以更快换到我们想要的消息。”
那种欢快的语气和充满希望，内心胀满憧憬与冲劲儿的模样，屠博衍只在她少女时无忧无虑的韶光里见过。
那场事故之前的明映便是这样一个总是满心欢喜的少女，而那场事故之后的明月出尽管看似坚强通透，但其实屠博衍总是觉得她不过是在强迫自己履行与母亲的约定，努力认真地生活，而努力认真是否是她的理想，是否快乐，便无人知晓了。
而她也从未彻彻底底地把六合当做是一个世界，一个她真的可以嬉笑怒骂的地方，甚至这里连她经常去的那个瑞士都不如，不是她的异国他乡，只是一场难以醒来的梦境罢了。
可这场梦，今天，此时，落了地。
屠博衍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我真的觉得命运这样把我丢在六合，也待我不薄。”明月出顺着屠博衍的视线，回望即将散去的鬼市，“我想你也可以说出你一直努力掩饰的那句话了。”
屠博衍嗯了一声。
“那你说啊！”明月出一笑，“虽然我大概猜到了。”
“从古至今所有典籍，并无任何记载，镜醒者可以回到故乡，所有有记录的镜醒者都以镜醒者的身份，活在六合，死在六合。”屠博衍清清楚楚地说。
“没事，我有心理准备。”明月出竟然还在笑，“我都说了，哪怕在六合活十年，二十年，我也——”
“然而。”屠博衍打断了明月出的话，“我只想问一句话，镜醒者回到自己的故乡，谁人知晓，谁人记录呢？正是因为镜醒者一旦回去也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没有记录，而记录下来的都是那些回不去的。”
“老铁，你的角度清奇啊！”明月出赞叹。
“为常人所不能为，自然不易，可不易，不是不能。”屠博衍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你还是会努力跟我一起，帮我回去？”明月出笑问。
“对。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愿的话。”屠博衍不假思索地回答。
“心愿这种事情呢，说不定——诶？！”明月出看着屠博衍接过馄饨，“那边那桌不是前几天婚礼上那个富商么？他这么一个有钱人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吃早点？”
“你这么一个中山国公主，镜醒者，李仙踪的绯闻女友，不也在这里吃早点么。”屠博衍反问。
“去你的吧。”明月出失笑，“赶紧吃吧，吃完回了，马上要去洛阴了，真的好多事儿呢。”
这一回一天两天倒的确忙碌，有了这一场火鼠的事情，戚家酒楼众人也就不打算继续久留汴梁城，尽快收拾了一下，辞别玉京楼结识的几位新朋友，预定后日一早启程借着洛阴城主的便利去洛阴城，好赶着和洛阴城主一起走。
大郎计算得很好，三辆鹿蜀车加上这十几口子人，浩浩荡荡往洛阴去，如若走陆路需要好几天，投店住宿过路过桥费可省不得，十几两总要有的；如若自己掏腰包用转星阵去洛阴城会更贵，那还不得上百银子？
这道理简单得很，越快的脚程花费越贵，坐绿皮火车永远比坐飞机便宜。
洛阴城主自陈为大家惹了麻烦，让几位受了惊，请他们一起返回洛阴城，这上百银子不就省了？
只是原本大郎算着万允贞要留在汴梁城，应该是少了一个人头，谁知道临行前苍云海突然出现，大大咧咧表示：“爷的事儿办完了，自然也要去洛阴转转。那地方牛鬼蛇神的，你们几个人还要做生意，盯不住我的小美人儿，哦，咳咳，我的救命恩人！”
王神爱噗嗤一笑：“敢情你是杀完了人，借着假期赶紧泡妞儿？”
就是苍云海素来粗疏脸皮厚，也被王神爱的直白说得老脸一红，彻底把泡妞儿的名声坐实了。
“说来你这回忙得够久，到底杀了谁？”王神爱也大大咧咧地问。
“呃，神爱你——”明月出刚要拦，就听苍云海更大大咧咧地回答：“这不是宋国前线宋辽交战么，三皇子重金买我去杀对方的兵马大元帅。我以为不过就是守卫严格些，一个人头么。谁知道一去发现这兵马大元帅竟然不是人族！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还扮了一把歌女，才把事情做成。”
“……不敢想象。”王神爱看着苍云海这扔人堆里就找不到的路人脸，这也能扮得成歌女？“兵马大元帅的口味得多重？”
苍云海嘿嘿一笑：“杀得掉就行。”
“可是似乎没有什么用。”明月出想起三皇子之前的谈话。
苍云海提起那一帮人却语气佩服：“那是一群天生的狼崽子，不过是死了一只头狼，自然有无数人顶上去，除非杀光了，不然擒贼先擒王放在他们那儿没有用。”
正说着万允贞走进来问：“我还没走过那么大的转星阵，有什么禁忌没有？”
明月出一问才知道，万允贞和汴梁城万家的大掌柜商议了一下，决定去洛阴看看能不能发展点儿生意。所以明日一行不仅没有减员，反而还多了苍云海和万允贞的两个新婢女芬达与零度。
“大郎知道，大概会更庆幸这一回是李煜出钱了。”屠博衍不好意思损自己新出锅的“女朋友”，只能把自己毒舌的本性调转向旁人。
“怎么都是碳酸饮料？”王神爱随口问。
“这不是想得紧么。”万允贞随口答。
王神爱撇嘴：“要是能做点什么充气的零食就好了。”
万允贞掩口笑：“也没有那种机器啊！”
明月出见两人这架势，肯定是已经互通有无，彼此承认了镜醒者的身份，顿时觉得她自己有点多疑小气，都是年轻女孩子，认了老乡又如何呢，只要不说屠博衍的事情和弱水的破烂事就没事了啊。
“若你愿意与她们相认，想说便说，我不拦你。只是别往自己身上扣什么多疑小气的帽子，当初那位郡主想利用你，不顾惜你性命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多疑小气。”屠博衍的语气带着几分怒意，似乎是对明月出这么褒贬自己很不高兴，“再说那万允贞又是什么好意思？她不愿意参合火妖换魂之类的事情还能理解，昨日明明说留在汴京不走，晚上听说与洛阴城主同行，今早就出去与万家商量，回来又变成跟着我们一起去。还不如王神爱，虽然直白粗鲁，但一开始就没有撇清自己，反而让王家人帮忙查一查三皇子的事情。”
“哎，她也不容易。”明月出不想与屠博衍争论万允贞的品行，立刻换了话题，“三皇子不是说最可疑么？”这位受宠的实权皇子身边能人辈出，人与非人都有，还都是这一两年三皇子扩大门庭招揽的新人，随便哪个都像是被换了魂魄的，就连他身边那位小厮，明月出都觉得可疑极了——哪有那么漂亮的少年郎做小厮的！
“那不是小厮，是个女儿家。一看便知是三皇子的红粉队，扮作小厮也只能糊弄糊弄你这样的傻瓜罢了。”屠博衍一声傻瓜念起来是嫌弃，说出口却有几分温柔缱绻，说得两人都是心头猛跳。
“总而言之，你我结交洛阴城主并无大用，那么多人盯着他要他性命，少往他跟前凑吧。”屠博衍说着又开始念叨自从来了宋国，明月出实在是跟着李仙踪出去冒险了太多次，君不见七楼主那样的能人都难在一团乱麻里全身而退，更何况法术不精武艺不高又不熟悉六合的新手村村花明月出！
明月出实在是没想到自己随便想想，就能朝来屠博衍这么一大套，立马想起小时候被书生仙女儿旁征博引教育的情景，脱口而出：“亲爹啊！别念了！我错了！”
“你！”屠博衍气得不轻，不理人了。
明月出好一番低声下气撒痴撒娇装疯卖傻，最后祭出绝杀“我的男朋友小宝贝儿”才把屠博衍哄好。
待到翌日一早，鹿蜀车的轱辘一动两动，便到了汴梁城的空港门口。
“我这真的是第一次使用转星阵，上回不算，上回那个不是官方的不正经。”明月出还有点紧张，“这两天的第一次还真是太多了。”
“这和你从前坐飞机也差不多，往前走，先过文牒，验公验，然后上台阶去阵台，轮到我们便站上去，站稳了有人喊号子发动法阵，等法阵发动就行了。发动时会有一瞬间的晕眩感，再睁眼就到洛阴，离开法阵下阵台，再印洛阴的文牒出去。”屠博衍的解释干干巴巴，非常流程化。
“被你说的跟数学题一样没意思。”明月出扶额。
“不然如何？”屠博衍刚要说几句刺一刺明月出，便被一个身影吸引，“又遇见那富商了，新婚燕尔倒是挺忙的。”
明月出点头：“还真是他，不过这回他身边倒是带着小厮仆人，看着正常多了。前天鬼市遇见他，看着鬼鬼祟祟的太不正常了。”
“月娘！快点！”大郎的声音响起。
明月出便把心思拉了回来，紧了紧身上的云猞背囊，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