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神仙树，垂丝清霜盘。树冠与月色投下的银白影子里走出一个高挑身影，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红唇翘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死死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
正是谢寡妇的女儿傻姑娘。傻姑娘的眼是那双丹凤眼，线条天然带着小钩子，但眼神星光熠熠，哪里还有半点儿傻气？甚至白天那一身荆钗布裙都因为她的姿容气质有了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脱俗，好像月光林地里走出的上古女神，带着一股堪破尘世的从容淡定。
明月出被那股神秘气质吸引，挪不开眼睛，余光里看另外几个也没好到哪里去。唯有李仙踪一脸警惕，连手腕都绷起了青筋，如临大敌。
“她绝对不是人，也不是五臧之人，更不是六合非人。”屠博衍开口，“如果一会儿情景不妙，就由我来。”
“没事。”被屠博衍这么一打岔，明月出镇定了不少，“反正就是什么上古大神之类的嘛，咱们不惹她，打不过就跑。”
“对，只要不惹他们，这些云端上殿也不会为难尘世间的蝼蚁。”屠博衍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但话里的意思可挺吓人。
“五臧这么刺激的吗？”明月出有点紧张。
“五臧通九天，九天之上据说还有大神，那是比所谓的五臧神人更高的存在。”屠博衍回答，“但他们不经常下凡，没事。”
两人脑洞里的对话旁人不得而知，但那位气质骤变的傻姑娘却敏锐地看了一眼明月出，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来，吓得明月出一个机灵。
戚思柔立刻挪了步子，挡在了明月出身前。李仙踪则缓缓上前，顺势挡在戚思柔前面，作揖开口：“我是大唐袁天师门下徒儿仙宗子，请问阁下是哪位神仙，现身于我们，有什么指教？”
那已经不傻的美人勾起唇角：“小道士挺会说话，指教谈不上，不过是见你们来得稀奇，出来看看。你不在我面前说谎，便是没有看不起我，不必担心，我也不想为难你们。”
李仙踪应了一声，一脸诚恳地回答：“我们来此实属无奈，绝非有意更名换姓欺瞒五臧上下。”
明月出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这是什么人物，还能看出来撒谎不撒谎？
屠博衍无语：“其余人也就罢了，你看李仙踪那一身仙气儿，像是个做侍宴的老板吗？”
明月出也无话可说：“看来整个人设还要再完整一点，不然早晚都要遇见质疑，得有个说法。”
思虑之间，那不傻的美人招呼众人在树下坐：“既然你们如此识趣，我也有一件事情拜托你们。”
说着，那不傻的美人掏出一面小小的芭蕉镜，在上面抹了两把，将镜面展示给几个人看。
只见那镜子里出现了一片山景，一条羊肠小道曲曲折折穿入密林深处，好像有人戴着头顶式跑步镜头在小道上奔跑。镜头视角一路跑一路换着方向，很快便偏离小道，来到了罕有人迹的一片山坳之中，比起密林，山坳里生长的植被大多是荒草野花，没什么经济价值，过日子也用不上，因此一直被人遗忘。镜头顺着野花来到一处大岩石前，渐渐向着长草根部照了下去。
这一照的确惊人，因为长草深处竟然摆着一具骸骨！
“路可记住了？”不傻的美人轻叹一声，转向李仙踪。
“记住了，以步数来记，应当不差多少。”李仙踪老实地回答。
戚思柔盯着那句骸骨，突然瞪大眼睛，看了看骸骨，又看了看不傻的美人，嘴巴长成了一个圆圈。
不傻的美人点点头：：“的确是我杀的，是个男人。”
不傻的美人抚平裙摆上的褶皱，望着无边月色，怅然解释：“我是这世间唯一的饕餮。很多年前白国发生了一场战乱，饕餮族为报答白国太子恩情，举族出动，却不低那混血孽障，最终只剩下太子亲随救走了重伤的我，临死前剥离我的灵魂，将我的神魂藏在紫翠之野中。我一直沉睡着休养生息，知道一年多以前苏醒，遇见了这个傻子。”
说着，不傻的美人摸了摸脸颊，摇了摇头，又说了一句：“这个傻子。”
“村里人喊她傻姑娘，因本是个生得不错的姑娘，可偏偏脑子痴愚，谢大娘不敢让她离开，所以她一辈子都在村里村外转悠，做些打猎打柴之类的力气活儿。就这么误打误撞遇见了藏在地下的我。或许是她越傻，越能心无旁骛，抵抗我的神魂之力，因此她不仅能跟我说话，还能偶尔让我附着于她的身体，四处活动。原本我想着暂且这样混着，待到她适应了我的神魂，索性占据她的身体，谁知道混着混着我竟然心软了！”
不傻的美人嗐了一声，又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明月出，继续讲：“我想着，饕餮一族乃是上古洪荒时期的神裔，生命如此漫长，我何妨就陪这傻子过个百八十年，看她寿终正寝？所以我帮她打猎，帮她打柴，让她换得许多银钱孝顺谢大娘，让她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
说到这里，不傻的美人脸上浮起一丝戾气：“谁知道她这样招了人的嫉妒，村里常有人欺负她，最可恶者在她经常打猎的地方布下陷阱。那天她跌落陷阱，原本也不过是跌了受点儿皮肉之苦，可命运对她如此不公，陷阱里落下一条毒蛇咬了她！于是后来我把这一片林子里所有的蛇都杀了。最毒的一条塞进了布下陷阱的那个小子的被窝，咬死了他和他的老娘。”
“毒蛇的毒太快了，而我只是附体，还没来得及修炼出我原来的本事，我只能眼睁睁看她死去。临死前她满脑子想的都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太晚回家会让谢大娘担忧。她太担心谢大娘，熬着不肯死去，痛得全身颤抖，我实在不忍心，便许诺她代为照顾谢大娘。”
“白天我睡着，只凭着些许灵醒活动应付旁人。好在傻子原本就傻，更木讷些也不怕，至于晚上我醒了，这村子里不过是山野村夫，谁能觉察到我？”
“呃，也别说无人察觉，前阵子来了一条龙，以为能把我吃了涨点儿修行，嘿嘿，可惜被我打了个内伤跑了。”
“今儿白天我想是我的本能觉得你们不对劲，想要拦着你们进屋。谁知道谢大娘还是热心肠，嘿嘿。”
简单说完这些前尘往事，不傻的美人便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是家中老幺，你们可以喊我为小小。”
明月出脑子里出现这位不傻的美人踩死整个森林的毒舌的画面，实在叫不出这么可爱的名字。
饕餮小小说着，指着芭蕉镜里的骸骨：“这是骗她去陷阱的那个家伙，我顺手杀了他。麻烦的是谢大娘不让我再去那一片山坳，怕我再掉入陷阱，所以我也无法处理那骸骨。若村里有人去挖药草，只怕这死人就要被发现了。”
“村里人不知道他死了？”戚思柔好奇地问。
“这村子里往来的商贾也不少，村人年轻力壮的愿意跟着跑一跑赚几个钱，走一年两年也是常有的事情。”饕餮小小回答，“死的这个本也就是个无业游民，游手好闲，招猫逗狗，但凡他是个正经人，又怎么可能欺负一个傻孩子？这些年来若不是谢大娘拼了老命护着，只怕这傻孩子就要吃尽了药，受尽了苦。”
明月出作为一个镜醒者，自然立刻就猜到了这话里的含义，顿时觉得死了这俩委实该杀。欺凌弱小，侵占他人清白，这种罪名比偷盗更为下作，令人不齿。
“把他埋了？”戚思柔咬牙，“就让他这么入土为安？”
“让这等人入土为安自然是太可惜了。”饕餮小小坏笑，“你们捡了那骨头就丢进河里吧。河里有一种紫背鱼，最爱吃尸骸之类的东西。”
“呃……”别说戚思柔，就连明月出也觉得不太好了。
“这有何妨，野生的水族，无论是你喜欢的小龙虾还是大鲶鱼，都是吃这些杂碎的，也没见你少吃。”屠博衍哼了一声。
屠老铁心情不佳，明月出也能猜到原因，但既然回到了五臧，那场战争留下来的阴影便会无处不在，明月出再清楚那些记忆，可她毕竟不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有些事情终究是只有屠博衍自己能够消化。
好在饕餮小小并无恶意，尤其见了众人很利落地应下了毁尸灭迹这件事，小小心情甚好，招呼了一行人齐齐坐下听讲：“既然你们冒名顶替了侍宴，那五臧的餐饮行当有些规矩你们当知道，尤其是渔猎之事，顶尖的侍宴是不会购买食材的，顶尖的食材也绝不会出现在市场上。教你们一些路数，就算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吧。”
饕餮一族对美食的造诣可谓登峰造极，哪怕是小小这样备受宠爱，不事生产的老幺，说起吃喝也是头头是道，还绘制了一些地图，标注哪里可以找到什么食材，又听闻他们追查的凶手与鬼神盛宴有关，还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鬼神盛宴的事情讲了一个清清楚楚。虽然饕餮小小并不知道是否还有鬼神盛宴全谱留在世间，但提供了好几个有关传说，都是饕餮族才知道的秘闻，如果他们可以按照这些传说里的地点一一探查，说不定能有些消息。
“所以说鬼神盛宴在五臧发挥的效用最大，五臧几乎连家常菜都有祈福之能，你们若是侍宴设计菜肴，一定切记算好，不要因为效果有所冲突暴露自己，也不要犯了主家的忌讳。”
有了饕餮小小交待了半宿的这些知识，众人对混在五臧也有了不少底气。
李仙踪与大郎再三谢过饕餮小小，便要趁着天亮再去补眠，谁知道饕餮小小突然按住了明月出的肩膀：“你们可以回去睡觉，这位留一留，我有话要说，安心，我不会吃了她的，说不定是好事呢。”
有了这半宿的交谈，明月出倒是不害怕饕餮小小，大大方方地让李仙踪戚思柔先回去，自己则坐回木凳子：“小小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饕餮小小伸手掐了一把明月出的脸蛋：“你这孩子倒是乖觉，只是我想交代的可不是你，而是你身体里那个。”
明月出一点也不吃惊，从饕餮小小讲述了与傻姑娘的缘分起，明月出就也有了聊聊问问的念头，现在正主儿主动开口，明月出是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就让他自己和你聊聊吧。你们都是混在五臧的，比我更能聊得清楚。”明月出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屠博衍的存在。
饕餮小小笑容满面：“如此甚好，想必我没认错的话，也是一位故人了。不知道故人是否还记得我阿兄白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