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一坐下，那位海王便又点了一杯甜饮和一份糕点，这一回饮品是梅雪酒，糕点是玉露团。
一个点缀两笔花草的白瓷碟子，上面放着四枚翠色欲滴的点心，模样各不相同，长得很像是明月出从前在花鸟市场见到过的多肉植物，玉露。这一碟子四个玉露，有圆滚可爱的，有尖角如鹿的，有长耳朵像小兔子的，还有一个做成了雨雪滴落堆叠的模样，晶莹剔透，有那么点儿冰山的意思。
明月出就着碟子咬掉了一角，只觉得一股清甜入口，这点心外面冰冰凉凉，像是搁了琼脂之类又用冰轮吹冷，里面有点软绵绵似乎是乳脂奶油之类的，最内里还放了一颗糖渍的樱桃！
好家伙这位海王下了血本啊！
六合之人喜欢樱桃，以唐宋两国人为甚，他们管这小果子叫含桃，玉肉桃，最上品的滚圆硕大，观之如红玉，颜色柔嫩，光润晶莹，有个诨号叫做豆蔻眼。
豆蔻么，众所周知，这唐代谈起豆蔻，大概是绕不过杜牧的，人家杜牧说的那种白豆蔻，嗯嗯，含苞待放的时候，也是很流氓的。豆蔻上面那一点红说的是什么，明月出不用翻典也知道，能有这种诨号，上等的樱桃果然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吃的。
眼前玉露团里的这一枚很小，应该和上等没什么关系，但这早春时节能吃到樱桃，哪怕是糖渍的，说明保存技术和炮制工艺不一般，这一碟子玉露团不会便宜。
“啊？也不贵。五臧和六合不一样，五臧各类法阵丰富，有的可以延缓蔬菜果子腐败溃烂，再加上蜂蜜之类的，能存好久呢。新鲜的含桃贵，这种糖渍的便宜。”说着，这位海王还乐颠颠地显摆，“有时候我打猎顺便会摘些野果，拿回来卖给手艺人，他们一折腾，那味道就不一样了，能把萝卜干做出人参果的口味来。”
这就不用告诉我了。
屠博衍有些意外：“这人如此憨蠢，果真是无事献殷勤？”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明月出觉得自己和这位自称龚七郎，身高目测比自己高不了五厘米，同为六合在臧务工人员的海王同志，实力演绎了这句俗话。如果说这位龚七郎无事献殷勤是为了第二个字，那么明月出背负众人期望来套话就属于靠拢第四个字。
好歹是做过高端导游守过线路的，明月出将自己的经历略加润色，交给龚七郎一个似是而非的背景故事还不算难事。
搁在从前这种程度的搭讪，能换来明月出两句敷衍，对方都能欣喜若狂。而现在，明月出竟然被搭讪出了一种间谍的刺激感，每一句话都要斟酌一下，想想能让龚七郎说点什么出来。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大家让明月出过来应一声，聊几句，捕捉点儿信息出来，但是当明月出真的坐了下来和龚七郎聊天，李老板戚老板又都有点紧张，尤其是戚思柔，眼睛里的刀子都要把龚七郎切片。
好在这一番辛苦也没有白费。
据龚七郎所说，天墉城因为是天港又是白国最大的商业华都，居住的六合务工人员是最多的，绝大多数从事各种精工技艺，比如庖厨、渔猎、工艺美术品、织染等等，在这里五臧的有钱人以蓄养六合家仆为荣，若是哪位嫡小姐的陪嫁丫鬟里有两个六合的漂亮婢女，能调羹汤能梳洗红妆，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因此六合务工人员虽然没有血统地位可言，但若能以技艺出头，亦会为人青睐。
除了六合务工人员，天墉城还很流行镜醒者相关。据说城里唯一一个五臧的镜醒者行会背后的金主是七皇子，这位皇子锐意革新，兼容并蓄，亲自提拔镜醒者，掀起了一番镜醒者之风。如果镜醒者有什么本事，能做出来什么新鲜东西，送到镜醒者行会去，不仅可以换取银钱，还能得到各种滋润的工作。
龚七郎说道镜醒者，语气都是艳羡，可惜他本人是一位猎人，想要出头只能靠自己的好身手和好箭法。
前些日子龚七郎在一场山火里捕到一些稀有的火鼠，售卖火鼠那水火不侵的皮毛赚了好大一笔钱，正想着讨个媳妇。
与六合各个城池不同，五臧诸城没有什么人与非人的分别，五臧六合也混在一起，珍禽异兽更是满天飞，时值早春，枝头上叫得不是杜鹃喜鹊黄莺儿，而是青鸟白凤灭蒙鸟。
龚七郎还很热情地向明月出介绍距离渡口烤肉不远便是天墉城的花鸟鱼虫市场，里面有不少稀罕东西，很值得一看。
月正当空，这会儿渡口烤肉的人已经少了。
有钱的人会找酒楼乐坊续摊，没钱的人也要回家睡觉，只有三两桌还在聊天。
明月出趁机放开自己的五感查探，这个龚七郎看着应该是六合非人，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妖，可他身上总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让明月出觉得有点不是平常的活物。不知道是因为他最近接触了什么，让他沾染了某种气息，还是他本身有问题，但是用某种道具遮掩了，令人无法察觉。
自从来了五臧，非人和人就越来越难分辨了，这里唯一能一眼看出的就是五臧土著和六合务工人员的区别。
就好比这个龚七郎，真说他是海王，又实在天真得不像，这奉承恭维的演技太稚嫩了，根本不像是海王那么老辣。可若说不是海王还在这里努力搭讪，他图什么呢？明月出反复琢磨，这种理性和感觉的矛盾有些新鲜感，倒是让屠博衍很感兴趣。
大概是冲着这份有趣，加上这个龚七郎的确货真价实的六合务工人员身份，明月出一直忍着他的那些破烂恭维，没有拂袖离开。
今天月色不算好，但龚七郎还是用各种诗词歌赋赞美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龚七郎还在深情款款地看着明月出，“你比月色更美。”
明月出看着演技已经开始尴尬起来的龚七郎，跟屠博衍琢磨：“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明明知道没啥希望，却还在这里装作模样吟诗作赋？”
就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一点不同寻常的香气扑来，明月出突然觉得身子一软，龚七郎一把扶住了明月出。
这下可是乌龙了，这种蹩脚的女配想要占男主便宜的剧情，就这么明晃晃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对方还是这么个蹩脚海王。
不远处地面划出呲啦一声，明月出眼角余光看见戚思柔站了起来，好像打算一言不合就过来砸场子。明月出连忙偷偷给戚思柔使了个眼色。
“刚才绝不是意外。”明月出对屠博衍说。
“我知道，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屠博衍有几分咬牙切齿。
明月出再度坐正，对龚七郎抱歉道：“我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龚七郎立刻表示无妨，并且跟上解释：“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不知道是否有幸送佳人一程？”
“不用了不用了。”明月出是来问问消息，不是来真的当细作的，和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一起走夜路，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黑沉夜晚，四野无人，偶遇来路不明的男子，那人正好就是男主角，那是女主角才能有的待遇，明月出自觉自己非酋多年，还是不作死比较好。
龚七郎作为一个海王开局的男人，竟然也没有多留，是看出来明月出没有上钩的意思，还是忌惮戚思柔等人还在？
明月出瞎琢磨着回到戚家酒楼，哦不，现在改叫李家侍宴的群体之中，松了一口气。上次体会到这种紧张又好奇的感觉还是她住进杏花村阿芳姑娘的家里，而后再遇见戚家酒楼时，她对六合之人都没有那么新鲜的感觉了。
从渡口烤肉一路漫步回到居住的客栈，明月出洗漱一番之后便入梦去安抚屠博衍了。开什么玩笑，今天这一回套话行动，她的屠男神委屈大了！不仅要忍受别的男人对他的女朋友献殷勤，还要忍受对方蹩脚的赞美恭维！
梦里镜湖杨柳，已经不下雪了。
这阵子两人混得也很熟，梦里书房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屠博衍大多数时间是在研究他的鬼神盛宴图谱，而明月出也会拿一本游记志怪之类的书，一面吃荷花酥一面看。两人时不时有个什么观点交流一下，更多时候是融洽的沉默和陪伴。
看完书吃点东西，两人会携手漫步梦中，一面检查各种法阵陷阱是否稳妥，一面聊聊天，卿卿我我一番——大多数时候都是明月出卿卿我我，屠博衍嫌嫌弃弃，因此拉手是有的，亲吻却无，更不要提更进一步。明月出简直要怀疑屠博衍是不是在金乌玄鸟灯里憋得不行了。
一提这个话题，屠博衍还总是傲娇地反问：“若果真如此，又能如何？”
明月出心说我不瞎不是看不见，您都快顶破裤子了，再说了，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可惜这话她不敢说，真把屠老铁撩急了，遭罪的是自己，事后哄人割地赔款的也是自己。
种种纷繁之中也不是没有好事。
自从明月出度过法阵边界，见过那一场混沌，又从迷津里溜达了一圈回来，两个人的精神力量似乎都变得更加强大了。如今的镜湖回雪不说是固若金汤，却也肉眼可见地难以攻克。更兼有逼真加倍，置身其中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只不过明月出和屠博衍神智坚强，都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罢了。
“其实这样很好，我们又能体会到逼真世界，好像多了一条命，又能很清醒地知道，这里是梦境，不是现实。只有好效果，没有后遗症，完美啊！”明月出坏笑。
屠博衍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她想说什么，转过脸去：“哦。”
两人一边漫步，一边走向不远处的梨花树林，这一片树林也是最近才做出来的地图，只因为明月出说梨花像雪，如果开花的时候会很漂亮。
一进入梨花林，便有扑面而来的如云堆雪之美景，与盛大到凄美的樱花和娇俏可人的桃花不同，梨花清白透亮，自带一股仙气。可惜今晚梨花林里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还有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