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能不惊动他们俩进入梦境的,除了潜在威胁香九郎以外,就只有屠博衍自己记忆里的人物了。
这一位不速之客一身缟素,安安静静地站在树下,姿容清美,望之令人无端端生出怜惜,可若真的想怜惜,一般人还要迟疑几分,因为此人气质高贵,一看便是杀伐决断,久居上位之人。眉眼和气质之间的矛盾让此人显得格外撩人,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心折。
明月出认识这个人,这位便是屠博衍的好大哥,白国太子阏逢。
“你是来了五臧,见贤思齐了吧?”明月出问。
屠博衍握紧明月出的手嗯了一声。
如果不是用特殊的法术请人入梦,梦境之中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个人记忆的投影,既然是一个影子便没有什么新闻,只是旧事。
从前屠博衍也梦见过许多次白国太子,每一次梦见的都是好事,可见太子哥哥留给屠博衍的记忆都是佳美的。
“梨云堆雪先花闹,薄盐祝酒迟蜜来。”白国太子一哂,“这是你小时候做的诗,父皇觉得你有做学问的天分,还给你请了六合的大诗人,仿佛姓谢。”
“是位女郎,后来与我乳娘生出情谊来,母后觉得对我不好,便把她辞了。”屠博衍回答。
明月出就无语,这信息量,好家伙。
“你乳母虽然是继后的人,为人粗疏,但渐渐对你也是一片真心。”白国太子说道。
“她对我不错,但对我那同母异父的兄弟不好。小时候我和那兄弟之间常有口角,后来父皇就把我那位兄弟送出宫了。”屠博衍向明月出解释。
“你那位兄弟,你倒是很少梦见。”明月出随口回答。
“他出宫时还是个孩子,后来在一个权贵之家长大,锦衣玉食。那一家子全仰仗他过活,对他如珠似宝。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屠博衍回答。
“你担心他?”明月出问。
“从前小时候觉得他很碍眼,后来终究是有些惦念,但比起我的诸位兄弟姐妹,还是差了许多。”
“那倒是,怎么说你们后来分开多年都不见,形同陌路,没什么感情。”
“他早早出宫是好事。那一家人空有爵位,只靠着父皇宠爱生活,养着他便能讨好父皇,所以一直十分仔细。反而是我,因为母妃宠极一时,又早早过世,失了庇护,倒被那些踩地捧高之人白眼。”
明月出叹了一口气,抱住屠博衍的腰,眼睛闪闪看着他:“美人,你现在有我宠你了。”
如今屠博衍对明月出这些肉麻话听得免疫,嫌弃地捏了捏她的脸:“可惜你这张脸不适合这么霸道总裁。”
“好了,美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盯上你了。”明月出拍掉屠博衍的手。
屠博衍与那npc一般的太子寒暄两句,便毫不留恋地拉着明月出离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说来我成年后也见过一次我那位兄弟,虽然不是面对面,但也隔着马车听见他与我的长史说话。”
彼时亦是一个春日,屠博衍与兄弟出门踏青,回来时在天街被人拦住,那人便是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与他的长史说要回宫做官,要职位,要荣光。
屠博衍听着这番话,想着小时候这位便宜哥哥也是做过侍读的,后来不知为何不愿意再做,但这位便宜哥哥肆意任性的语气令人羡慕,显然他在宫外过得更加滋润,养出了一身纨绔脾气,反观在宫中的自己,清清冷冷,与书籍为伴。
“算啦,不想了,差不多也要起床了,今天我和五郎六郎要在这边逛逛,找个适合的地方住呢。”明月出挽着屠博衍的手往回走,只是走了一段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位气质矛盾,个人魅力很强的白国太子。
如果能再见到的话,其实要谢谢他,如果不是这位太子发现了他的弟弟沉默寡言,及时给予关注和肯定,或许屠博衍的个性就不是傲娇而是自闭了。
众人约好第二天一早兵分几路去查访和打听可以租赁的小院子,明月出顺便列出了清单,准备和琅玕木凑一凑,尽快做个玉身出来。
心里有事,明月出便醒得早,望着还没亮起来的天空,索性爬起来打算去外面活动活动。
这客栈依旧带着一个极小的院子,明月出正要打一套五禽戏,却觉得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定是活物,但存在感极强。
“你当心些。”屠博衍知道拦不住明月出。
明月出如今轻功好得很,猫似地翻出院墙,朝着那存在感所在的方向走过去。那边距离他们住的屋子很近,如果真的是心怀不轨之人,实在危险。
拐过弯,一个黑色人影落入明月出的眼帘。这人影本就藏在拐角黑暗之中,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哪怕是谁倒夜香路过也极难发现。明月出凭着五感找到这人影,抽出鲨鱼皮匕首,心中估量了一下那人影的手脚长度,抹上了那人影的脖子。
谁知这一下明月出几乎贴在了人影身上,可手里的刀刃却抹了一个空!
唔,这个人影的头,不见了。
天色未亮,夜色微凉,一缕春日清风里夹裹着客栈厨房烧起火来的焦香味道。矮胖可爱爬满藤蔓的院墙角落,一个人影呆呆站着,衣料子穿得厚暖,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围巾,但围巾空空松松像是一条死蛇盘在人影的肩膀,本该存在的脑袋和脖子不见了。
“好像是昨天的龚七郎。”明月出凭着那股若有似无,极难闻到的香气判断,她微微踮脚朝着那领子里看了看,真的什么也没有,领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血污。这个情况,普通的人类女性,是应该尖叫,还是应该昏倒?
缺乏尸首实践经验的明月出想了想,吐出一句:“龚七郎君,你的脑袋也太不结实了。该不会是被我这一下子撞掉了吧。”
龚七郎的身体明显怔了怔,动了一下。
明月出左顾右盼,终于是在不远处发现了龚七郎的脑袋。
还好,脑袋还是好好的,脸也没花。
明月出掏出一块儿帕子把龚七郎的脸擦了擦,然后整理了一下发型,放回了龚七郎的身体上。
放不稳。
明月出瞪眼,怎么可能放不稳!
再仔细找找角度,还是放不稳!
明月出屏住呼吸,想要找个严丝合缝的角度,把松本君的头摆上去,可是左摆右摆,都找不到角度,她把那头翻过来瞧瞧,恍然大悟。
这个龚七郎,他,没有脖子。
明月出双手捧住龚七郎的头,盯着龚七郎。
突然,龚七郎的眼睛眨了眨——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眨了眨眼。
明月出一笑,有一种看见小孩子恶作剧的慈祥感,她把龚七郎的头用一只手扶着,暂时放在围巾上:“你该不会是百鬼夜行里的东洋妖怪,首无吧?”
首无,日本的妖怪。首代表脖子,因此首无在日语里,就是没有脖子的妖怪。人间的传说是因为被人杀害,奋而夺回头颅之类,成为了首无。这种类型的妖,究其根源,就是头部可以和身体分开行动的一种妖怪而已。在中国叫做飞头蛮,或者落头民,虽然人数不多,但也并没有什么稀罕。
这也感谢明月出和屠博衍在刚抵达长安城的时候遭遇过类似的飞头蛮,否则她还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这等人寡势薄的物种。
被如此一问,那个龚七郎也不由得绷不住演技,无奈一笑,头归正位:“是呢。佳人真是好眼力,只是我却也没有能够看清楚,佳人原来也是六合非人啊。”
“我不是非人,就是书读得多罢了。”明月出狐假虎威,屠博衍看了,就算她也看过。
“诶,我从来万无一失,谁知被你发现了。”龚七郎挠头。
“这么说,你刚才是故意的。”明月出隐约猜出个大概来,“既然你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那就是把我当成寻常人。寻常人被你这样吓,不死也要昏死过去了。”
龚七郎的脸上果然又露出一点窘迫来。
明月出恍然大悟:“看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嗯,我想想,劫财?”
龚七郎连耳朵都红了。
明月出无奈地看着龚七郎:“年轻的姑娘们能有多少钱,要劫你也去劫贵妇人和交际花啊……”
龚七郎低着头,半晌才开口:“那不是瞧着也不好看么……”
明月出彻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巴巴地说:“大半夜的,你这样不仅抢不到钱,还会吓死别人的,赶紧把脑袋装好了回家去吧。”
龚七郎倒是有些吃惊:“你不要告发我么?”
明月出和屠博衍商量了一下,摆摆手:“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龚七郎露出一点又想吃惊,又想打听,又觉得很没礼貌颇有愧疚的复杂表情,几次想要问点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喃喃解释:“我来六合多年,一直砍柴打猎,好些东西都不认识,也不大识字,就想上个私塾学点,以后也能算账带徒弟,成家有子也能教养孩子,但是……私塾很贵……所以……”
“所以你就用这种法子吓唬人……”明月出觉得无语,敢情这么少见的飞头蛮一族在五臧务工,偷钱的根由还挺励志的。
“但是我也每次都会吓唬一下之后就变回去啊。”龚七郎有点不服气地反驳,“她们也都觉得是看错了,出现了幻觉,不会太过惊恐,也没有受伤啊……就是丢点东西而已……”说到最后,龚七郎嘀嘀咕咕,似乎明明心里有愧,还不肯承认。
明月出愈加无语,龚七郎数了数他的犯罪过程,好像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有好多次我都蹲了好久,观察得万无一失,但可怜她们日子艰难,还搭进去些钱,反而更穷了。”
“这人简直……”明月出不知道该跟屠博衍怎么吐槽。
屠博衍倒是依旧对这个龚七郎没好感,也没好气,索性建议:“既然这个蠢人四处蹲点,想必也知道白天黑夜这一带的情况,哪里适合居住,哪里治安不良,你问问他,兴许还能问出点儿有用的东西。”
“对啊!”明月出一拍大腿,指了指街口,“反正天亮了,我正好有事问你,你到那边早点摊子请我吃个早饭,我就不告发你,也不跟你计较了。”
龚七郎眼睛一亮:“那,那你能不能与我交个朋友?”
“滚滚滚!”屠博衍上线开口。
“啊?你说什么?”龚七郎一愣。
“没事没事,刚才是我口误。走吧。”明月出连忙把驾驶权拿回来,又在脑洞里安慰屠博衍,“好了大宝贝儿别吃醋,乖乖的,晚上我给你看个宝贝。”
“滚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