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一个年轻的声音勃然大怒,将案几上形如树墩的茶杯拂到地上。茶杯磕在案几一角,在羊毛毯上滚了两下,手柄断裂碎在地上,杯沿也摔碎几片。吊顶幔帐之后的侍女安静地走上前,浑然不顾碎片刺破手指,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碎片捡了起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殿下,那种六合来的货色,贪生怕死是必然。我们不是也早就预料到他不会乖乖就范,如今他不过是只试验了一人,那女人也清除掉了。殿下无须担心。”
“可那蠢货偏偏选了白仙一族的人,纵使不过是个废物,却也是白鼠。白仙一族人多势众,又最为护短,我只怕白奢那女人不肯善罢甘休。”年轻的声音疲惫地说道。
“既如此,便给那女人找些麻烦不就好了?紫英城之事老大不是捂得死死的,爆出来让他们去忙活吧。”
“也好,你盯紧你的协会,加紧搜罗,若还有镜醒者,务必要收入囊中,若不能,必须除掉。”年轻的声音吩咐。
“是,殿下。那香九郎那边?”
“让他去折腾吧。他不是马上要干一票大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年轻的声音起身,“他找了我,没有找别人,冲着这份眼光,我就给他点儿方便,又如何。”
“是,殿下。”
“倒是要提防那位韩三,那等阴私之人的垂死挣扎可是很可怕的。不要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亦不要让他破坏我们的计划。”
“是,殿下。此人因他那只白鼠出事,看似老实许多,足不出户蒙头大睡,倒是没什么威胁。”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可不防。”
“是,殿下圣明。”
“圣明?呵呵,这个词你可不要让我大哥听见。对了,盯着点儿那个韩三,我总觉得他没那么简单。”
“遵命,殿下。”
“去吧,我也累了,这条路不好走,我是越来越看不到头了。”
白鼠的案子就此告一段落。刁少尹评估,这个白鼠的确是有臆想症的,她生活在她以为的世界里,正如她以为龚七郎对她始乱终弃一样,她也认为深爱他,为了他,她做任何事情都是为爱牺牲,都是无罪的,之所以还不被接受,是因为有一直嫉妒她破坏她人生的罪人,譬如明月出。爱情无罪,爱情总是伟大的,但爱情也擅长弑杀,因为这个白鼠在牢狱里没能熬过三天,人就没了。
龚七郎听闻此案一头雾水:“谁啊?”
幸好五郎带回来的消息不算坏:那个面馆老板身体恢复了,很快就回到了店里。老板表示,作为一个风流浪子,失去一个工具不算什么,他还有十个甚至十一个工具可以用。没失去性命,就已经是神明的恩赐了。很快这位太监老板就振作起来,白天继续营业,晚上继续风流快活,一点儿没耽误,反而不知道是卖惨还是虐粉,人气更旺了——这个展开就连明月出这样的镜醒者都没想到啊!
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心存怨恨,就有多少人心存感恩。
昭阳巷的女人们简直被面馆新出锅的太监老板感动了,没事就去店里吃午饭,后来因为女人们时常被这个老板调戏,被大郎勒令留在厨房里煲汤熬水,研究侍宴食单,跟着大郎尝试新的搭配,记录,复盘。
一过三月三到了清明前,天墉城便热了起来。春天的天墉城早晚有些春寒料峭,大白天却能热得人出汗,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温差不小,所以人很容易口干舌燥。大郎打算研究几款糖水,主打清热润肺,清咽利喉,清火解毒,驱除燥热。在侍宴时推销给那些每天小嘴叭叭的女眷。
最普通的是竹蔗茅根水,用冰糖熬制茅根水,用老桑枝和茅根,加罗汉果,放在透明的长颈瓶里,看着罗汉果满满洇出深色的津甜,老桑枝和茅根交错而立,有一种草本有机的感觉。
再用冬青茶代替绿茶和乌龙茶,味道相类,味苦回甘,拿紫砂壶焖住,久泡味道也不会变坏变老,加了青梅汤吊出一点酸甜,盛在琉璃杯里,看着就很春天。
最受欢迎的是小吊梨汤,用的梨子是窖藏的果子,吃起来有股老旧陈腐不新鲜的味道,但若是熬煮汤水,最为适宜,唯一的缺点就是口感稍微粗糙,但炖成梨汤以后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不喜欢梨子,撇出去不吃便是。
明月出一直觉得小吊梨汤和银耳雪梨羹的区别大概在于梨皮的应用还有火候的关系。小吊梨汤是用小陶罐,梨子去皮切大块,再把银耳,枸杞,甚至乌梅和梨块梨皮一起加入水里去熬,因为水不算多,熬出来的基本上是梨自己的汤汁,银耳都不要求必须久火出胶。因为加了梨皮,梨汤显得格外色泽金黄,配上里面的枸杞,放在白瓷碗里,很漂亮的样子。吃起来并不是银耳雪梨羹的软糯,而是梨汤的甜爽。
大郎经过实践发现,这种梨汤最受欢迎,但女眷们难免抱怨喝多了要上厕所,于是大郎又专门挑几个长得很大的梨子,去皮,对半切开,把梨核掏出来,将冰糖塞进去,放在火上蒸,靠水蒸气和热度逼出梨汁来,然后搜集这种梨汁煮点银耳枸杞之类的喝,一小盅的味道,几步外都闻得那种清甜。这种更精华的梨膏因为浪费和折腾,可以卖更高的价钱。
七楼主最不耐烦这种细致又琐碎的活计,厨房对她来说简直是困兽围城,偏偏十二楼主觉得这样不错,时常表示这样可以让七楼主歇息几天。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戚思柔一边熬冰糖一边问七楼主,“我总觉得十二楼主对你不敢亲近,又十分在意,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们俩怎么回事?从洛阴城到现在半年了。”
七楼主摇头:“按照小五的话说,他欠。”
两人之间的问题,第三方不便多言,戚思柔见七楼主不愿意多谈,也就闭口不再问,转而和明月出聊起刁少尹推荐的订单,主家那是白仙一族一位实打实的贵女,据说此女在监国的太子面前都很有面子,手里捏着几条极其重要的商品线不说,家资还极其丰厚。每年天墉城里的各项基础建设都有人家捐钱。
这样的贵女设宴本来不可能请昭阳巷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刁少尹自觉欠了昭阳巷人情,非要来一波大的报还。好在这次的宴席昭阳巷只负责糖水一项,要不然大郎非得折腾得大家夙兴夜寐不可。
“我觉得大郎好像特别喜欢天墉城,大有一副在此扎根的劲头。”明月出瑟瑟发抖。
“小没良心的!这次若是成了,人家那位贵女许了我们几件玉料,你以为我要那些珍奇的材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你们家六殿下!”戚思柔掐着明月出的脸蛋。
两人一个看着火候,一个拨拉着锅子里的几颗小球儿。
那些小球儿就是这次糖水的一桩灵感,用的是家常泡酒用的青梅干,挑开外皮,用银挖子抠掉里面粘粘的果肉,塞了茶叶进去,而后加热青梅干,让青梅酸甜味道浸透茶叶,最后再把茶叶单独刮出来泡茶喝。
这个灵感来自于明月出以前喝过的白桃乌龙,春天里没有白桃,也就只能用窖藏的水果和果干。好在这种水果熏制茶叶的技术六合就有,如今用起来也不突兀。反而是青梅干因为味道浓郁,熏制出来的茶叶一泡便香气四溢。要不是做法太麻烦,明月出简直想把库存的陈茶都拿来炮制了,也免得每回喝茶戚思柔都因为大郎不肯花钱买明前茶,诸多抱怨。
“你说,等我们把香九郎逮住,一切事情都弄完了。我们做什么呢?”戚思柔拽过来装着玫瑰瓜子的罐子,开始躺平摸鱼。
“之前你还说要继续开店,开一个大大的酒楼。”明月出拨弄着青梅茶的茶叶,“我还想给你打工呢。”
“可我现在觉得李景云那样也很好,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经验,开个大大的酒楼不能说轻而易举,至少回到洛阴城,城主都要给我们几分薄面。以前我觉得这样就是人生极致,但如今我觉得好像也不够。”戚思柔犹豫。
“那你现在觉得什么好?”王神爱好奇。
戚思柔想了想:“我觉得反而是咱们从长安城出来,这一路很好,虽然很惊险,但也很有意思。一路走一路看。”
“这不就得了。当初咱们去建康城的时候,我就说了,其实这也是你的本心,要不然你不会跟着李天人一路走过来的,没有你自己愿意,没有符合你自己的理想,光凭爱情跟随李天人,柔姐,恕我直言,你可没有这么甜。”明月出一针见血。
戚思柔撇撇嘴。
七楼主连忙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你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那这不就简单了。”王神爱双手一摊,“你和我的理想就很像了。四处走走,四处看看,四处做点儿生意。当然,我是不想做生意的,我只想靠着王家的家资做一条咸鱼。”
明月出噗嗤一笑:“那就好办了。柔姐,等都弄完了,我就打起中山国公主的招牌,做个什么中山国秘籍料理,咱们当游宴。游宴不就是那种旅游的侍宴,一边走一边赚钱。”
“这个不错!你出你的招牌,咱们打出一个主题来。”戚思柔想想觉得很有意思。
“我可以投资啊。”王神爱举手。
“如果是在六合,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客户名单。”七楼主也赞同。
戚思柔一拍大腿:“那就这么定了!以后就不要酒楼了,咱们就像洛阴城那个金勺厨娘一样,今儿在李唐的长安献酒,明儿在大明的北京做饭。如果我们回去的时候能把通路固定了,还可以时不时在五臧晃一圈儿,倒卖点儿食材和配方!一路有的吃有的玩有钱赚!爽!”
“我说,在此之前还有个事儿需要干。”七楼主将一杯青梅煎茶一饮而尽,皱起眉头,“不够酸。”
“挺酸的啊!”明月出尝了一口,被酸得五官皱在一起。
“什么事儿啊?”戚思柔被七楼主泼了一勺子冷水,虽然还在激情畅想未来的人生,但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七楼主敲了敲戚思柔的脑袋:“在此之前,要把香九郎追拿归案。”
另外三个女生异口同声:“求别提!你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