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清明节第二天,按照天墉城的习俗,祭扫过先人之后,要有几天的寒食或者斋戒日,以示对先祖的尊敬和怀念。不过这些规矩是高门大户的讲究,元宝桥附近的小老百姓遵守得可没有那么严格。昭阳巷巷口做铁炉杂肉饼的早餐摊子依旧正常出摊,老奶奶手法熟练地往热炉子里贴粗面饼,饼熟了以后勾出来摊在案板上,摸上用各种碎肉边子做成的肉酱,再加点儿野菜一卷,就是一份有主食有荤素的早点。不少附近做工的人都买上两卷三卷的,早上吃些,中午也用这个糊弄过去。每次看见老奶奶的肉饼摊子生意火爆,大郎都很遗憾地表示,他也想做早点赚钱,他们能做的更好吃,更方便。
“行了,你给老百姓留条活路。”五郎劝着大郎,“今天还要去找食材,吃完了赶紧干活儿。”
大郎应着,一抬头看见刁少尹手下一个大汉背着一个巨大的木桶走了过来。
“诶!大郎!”那大汉招呼道,“快些与我去你家,少尹给你们带了吃的。”
大郎让五郎等肉饼,自己带着明月出赶紧引着大汉回了昭阳巷,七手八脚将木桶解下来,好生送走大汉,再扒着一人高的木桶沿一看,好家伙,这个大木桶里挤挤挨挨全都是大黑鱼!
天墉城河网密布,河水里草鱼鲢鱼不少,宽阔些的地方也有银鱼和黑鱼,但个头这么大的十分少见。
明月出比划了一下,这一条黑鱼得有她一条大腿那么长!
“这是大乌棒,又叫将星斑。”六郎对市场里的食材很熟悉,“龚七那小子之前请我们几个喝酒,吃过一条这种鱼,是北面湖里的。”
北湖湖水深,这种黑鱼在湖中几乎没有天敌,堪称一霸,所以长得极大,生性凶残,像是领兵打仗冲锋在前的将领,所以有将星斑的名号。
尤其可怕的是将星斑有同类相残的习性,因此有的人家为了追求更大的体型,端出来宴席上有面子,买回将星斑以后又会让它们在这种大木桶里自相残杀,杀到最后一条,和养蛊一般。
刁少尹送来这些将星斑倒还没有开始相残,但如果这几天不把它们都做了吃了,只怕它们就要闹起来。
将星斑是刁少尹送来感谢案子里昭阳巷的帮忙,但她也说了,白鼠一案既然未完,以后少不得还要叨扰。
不说韩丙庚,单论那白鼠女在收监时暴毙,这事儿就不一般。更有刁少尹的部下说漏嘴,说白仙一族因为这件事情深觉没有面子,几股势力胶着拉扯,惹得族长也十分头痛。奈何白仙族长年纪大了,体力不够,光是睡觉一天就要睡足十七八个小时,精力照顾不到,所以那些有希望继承族长之位的人们跳得也很厉害。
“……这其中最有实力的就是白奢,但她志不在此,所以就要看白奢支持哪个人当族长了。”龚七一副包打听的嘴脸。
白奢就是设宴需要昭阳巷去做糖水的那位白仙一族贵女。
在上岗之前尽可能打听主家的兴趣爱好,饮食偏好,也是侍宴们的必修课。只是白奢身边的人都训练有素,所以关于白奢的各种隐私也都是道听途说,真假难以判断。因此就算是大家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也只能干烧而已。
还有一件事情刁少尹也有点在意。
那个白鼠被刁少尹带走以后,让负责审讯的刑名抓住了精神漏洞审问,期间各种恐吓威胁必定会有,但总体来说那白鼠女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偏偏白鼠女的姐姐从白鼠女第一天进去就不停的闹,闹到白鼠女真的暴毙了,那个姐姐便拉了一大批拥趸,在白仙家族里掀起了一场舆论战,其疯魔偏执不要脸程度让见多识广的刁少尹也十分叹服。
刁少尹觉得这姐妹俩都有点奇葩,因此她提醒过昭阳巷其他的人,千万防备些,别哪天这个疯子姐姐又跑来闹事,招惹麻烦。
“月娘想想怎么吃,做得好了,有空喊刁少尹来尝尝。”戚思柔对这些凶巴巴的黑鱼没好感,“咱们就不养蛊了,赶紧吃完赶紧算。”
这天晚餐众人就料理了两条将星斑。
将星斑体型硕大,又凶残好动,肉质是比较紧致硬挺的,寻常做法容易老柴,因此市面上流传的将星斑都是大火烤制,将一条将星斑穿在铁棍子上,不完全熟好的时候就开始削肉,一边削一边让露出来的新肉继续被火舌舔舐,边烤边吃,这样才能吃到黑鱼丰腴细嫩的满足感。
明月出想起以前在日本吃过的低温炸肩肉猪排,猪肩肉肥瘦交杂难分,肉质又老,因此大多数人选择炖肉或者做肉馅,但低温长久炸制的猪排则因为这种特殊的烹饪方式让猪腱肉变得软滑起来,炸出来的猪排既有猪肩肉肥瘦相间的特色,又有里脊肉那种细嫩的口感。
将星斑和猪肩肉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同样用低温烤制,效果会如何呢?
明月出琢磨着将鱼肉整个外层都抹粉,微炸一下定型,再用低温熏烤。先熏后烤,熏制的时候温度控制得烫手但不烫伤,让木材与香料混着的燃料释放出香风烟雾,缓缓浸透鱼肉的肌理,靠低温让鱼肉慢慢松弛下来,打开筋膜。三个时辰以后在移动鱼肉,用平时的铁板平盘烤制,只是鱼肉下垫好彩椒薯角鱿鱼圈,免得过分熟成糊了底面。
这样制作完成的鱼肉,既有天墉城流行的烤鱼滋味,又不会让肉质老柴,也不需要边烤边削边吃,很适合讲究用餐礼仪和美感的女眷。
“所以你自有长处,因为旁的镜醒者又不曾去过日本大啖猪排,不会想到这个做法的。”屠博衍对明月出说,“因此就算万事了解,你的柔姐也不敢不带着你去做游宴。”
明月出双手捧心:“大宝贝儿,你甜起来是真的要命。”不过想想她也颇为释然,“其实我有你已经很幸运了,是我有些过虑,太过患得患失了。”
“你的躯壳终究是六合中人,初来五臧,任何一个六合人都会这样。这就像是孔雀被放进了凤凰群,总会觉得强敌环伺,十分不习惯。”屠博衍比喻。
“对啊,我看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贼厉害。”明月出坦然承认,“人人都那么厉害,我也难免自卑一下嘛。”
“紧张彷徨又之,自卑我可没发现。自卑之人不会就着烤鱼吃两碗饭。”屠博衍习惯性地刺了一句。
“不提饭量咱们还是好朋友,再说了,七楼主吃了三碗呢。”明月出叉腰,“哎呀,其实我就是觉得,你看这里,还有镜醒者协会,那我就优秀的不那么有特色不那么明显了,每次设计宴席也很吃力,瞻前顾后的,就有点不习惯。”
“你大可不必有穿越女的包袱。”屠博衍道。
“对,我是六合混得有点顺利,飘了。”明月出自省道,“其实我也就是普通人,不管到了什么世界,也就是普通人。”
“人皆愿向阳而生,期盼旁人的认可,贪恋人情温暖,这是人性,也是无妨的。”屠博衍评论道。
“嗯,这么深奥的道理你就不用跟我说了。”明月出连连告饶,“咱们赶紧吃饭,吃完饭看看送去加工的材料弄好了没有。”
屠博衍也就从善如流,不再上课,乖乖做个男朋友,和女朋友用同一张嘴吃饭。
吃完了戚思柔和七楼主去院子里闲溜达,明月出和王神爱则和大郎一起去厨房尝一尝熬煮来的新品糖水。
“不要加糖了,会腻。”王神爱一贯很挑嘴。
“那加桂花?会不会花吃到嘴里有点烦?”明月出换着选项。
“或许还是加蜜,不要多,一点点。”大郎尝试了一下,“这样好一些?”
三个人正说得热烈,六郎突然跑进来:“不好了!砸场子了!那个白鼠的大姐来砸场子了!阿七受伤了!”
明月出和王神爱立刻起身跑到前厅去。
果然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马脸白鼠,手里拿着一把白天料理将星斑的剪子,剪子还滴着血,马脸白鼠疯狂嘶吼:“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妹妹!她还是个孩子!”
“你有病吧!你那个疯婆子妹妹可是要下剧毒杀人的,不能因为我们没被她毒死,她就无辜了啊。”十三郎讥道。
“横竖你们又没有死!”马脸白鼠大吼。
“她们的毛病还真是遗传的。”王神爱惊了,“不要脸都能遗传。”
“你们又没死!她罪不至死,可她是死了啊!”马脸白鼠姐姐挥舞着剪子。
“她还为虎作伥,切了多少人的蛋!”十三郎吼回去。
“她那么小,不过是为人哄骗!你们都不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就买通狱卒害死她!”马脸白鼠姐姐叫道。
“我可去你大爷的!”戚思柔瞪眼,“我有钱买通狱卒?你吃酒没醒么?”
“你们一群六合的渣滓,低等奴仆,就是真的死了又如何!何必让自己一条贱命拖累我的妹妹啊!”马脸白鼠姐姐说得情真意切。
“算了,让我出手干掉她吧。我,琅琊王氏嫡女,一出手五臧人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王神爱跃跃欲试。
戚思柔扶住七楼主,七楼主捂着肚子,指缝里流出血来,明月出看得脸色一变:“阿七姐!”
七楼主脸色发白,指缝里汩汩流出鲜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四郎捡起什么,对那马脸白鼠喊道:“别动!”
那马脸白鼠似乎全然不把这些六合之人放在眼里,又扑向七楼主:“要不是你这个狐狸精作祟!我妹妹也不会被关进监狱被人虐待致死!我绝不放过你!”
七楼主目瞪口呆,这明明就是明月出和龚七郎的锅!不能因为她长得比明月出温柔就扣她头上啊大姐!
四郎暗器石子儿出手,打中了马脸白鼠姐姐的膝盖。
马脸白鼠姐姐脚一软,可还不肯放弃攻击,又抬手想把剪子扎到七楼主脸上去——然后她突然一怔,嘴里呕出一口血来,扑倒在地。
马脸白鼠的身后站着一位清秀的邻家少年,只是少年一双眼寒光四射,刃冷如刀。
“十二哥!”七楼主哀哀一叫。
十二楼主抬脚毫不客气地将那马脸白鼠姐姐踢到一旁,把目光转向了七楼主。
戚思柔连忙给明月出打眼色,明月出和王神爱对视一眼,双双顿悟。
明月出一把捂住嘴,望着七楼主,呜咽一声:“阿七姐!”
声音无比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