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豪雨洗刷了天墉城,城中最高的燃灯塔观景台上,却有一个人未披蓑衣,只是打着一把油纸伞,含笑望着眼前的雨帘。大雨将天墉城封在了水幕之下,从这样高的地方看过去,天墉城好像变成了鱼缸里的造景,笼着一层潮湿氤氲。
“查到是什么人布下的么?”那人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过身来,接过侍女手里的蓑衣披上,迫不及待地问。
来者单膝下跪:“属下无能,未曾查到。”
那人笑容一顿:“那何处呢?”
来者挺直脊背:“属下猜测应该在元宝桥一带,但属下不敢深入。”
那人笑容加大:“怎地不能深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我的人进不去的地方?”
来者额头开始冒汗:“回主上,那边,那边是大殿下的地盘,大殿下麾下的二档头在那边。”
那人笑容一僵,走到自己的属下面前,抬起脚踹到了属下的心窝:“那就想办法查!男的进不去就找女人!白天办不了就想晚上!那不过是贫民窟,何难之有!”
来者不敢迟疑,连忙应下,忍着一口血跑了出去,到了看不见那人的地方,才一口涌了出来,滴落在衣襟上。
韩浞也吐了一口血,暗红色的血迹衬着他白得发青的皮肤,触目惊心。
李仙踪和十二楼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毕竟是五臧白仙属族,哪怕是低等的精怪,躯壳的皮糙肉厚也绝非寻常,心口被洞穿,血流如注,都无法让韩浞尽快死去,也同样拦不住韩浞没头没尾,声嘶力竭地爆料出有关香九郎的种种,从生活习惯到情人身份,从生理秘密到心理阴私,就连香九郎的人生目标都反复说了六遍。
“香九郎!我死了你也不要好过!你以为你搭上七皇子就有希望,你不过是他的玩意!”韩浞的气息都喊破了,却不肯放弃。
“你们有什么法子,赶紧的!”七楼主捂着肚子,“别影响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胎教!”
“你们一定要杀了香九郎!替我报仇!”韩浞挺着心口,像是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
五郎连忙加大力量,生怕韩浞一个激动弹出去跑了。
“香九郎绝对不止这么点儿秘密!他这么强这么广的人脉,一定会有死穴!”韩浞奋力地喊,“老六,我的弟弟,我们是兄弟!你要为哥哥报仇!”
屠博衍嘴角抽搐,看那一脸青黑,似乎很想亲自补几刀。
“香九郎上五臧下六合,布置足有百余年!他一定不止我一个同伙!”韩浞想要扭转身体,又被四郎一脚踩下去。
“天啊,他这样叨叨了一刻钟了。”戚思柔目瞪口呆。
“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你们要抓香九郎就和他困觉!他那个时候是最脆弱的!凭你们一定能下手!”韩浞喊得眼球凸起。八壹中文網
“那你这么多机会你怎么不下手!”明月出不屑,“因为你贪,你怕,你也垂涎。”
“杀了他!我都死了,他也不能活!”韩浞听不到明月出的话,一个劲儿喊着他想要说的东西。
“我感觉我的精神都要被污染了。”明月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这再来几刀也死不了啊!真的要凌迟吗?”五郎是负责按住韩浞的,这会儿也慌了,啥体格啊,心口咽喉挨了致命两刀还不死!
“只怕真的要凌迟。”四郎准备动手。
十二楼主让李仙踪站远一点,对四郎摆了摆手,接过了五郎的刀,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尘埃落定。
万籁俱寂。
下一秒整个世界分崩离析,碎成了光影折射四散的玻璃。
放下死透的韩浞,没有了这恶心家伙的威胁和干扰,大家的心绪平和了不少,绕到玻璃碎片的一侧,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旋转的声音。
明月出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声音,觉得它很像当年弱水里的那个会呼吸的法阵,一靠近法阵,仿佛是萤火虫的光芒那样的温柔光线流泻而出,幽光星星点点,弥漫在整个视野里,接着,像是曾经吞噬这一片空间的混沌那样,那星光温柔地抚摸过每一寸空间,最终穿过天际,朝着更远弥散而去。随着星光的不断溢出,法阵里面露出非常明亮的,仿佛是夜明珠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也渐渐随着星光,缓缓升起,发出非常夺目的光芒。
很快那光芒就让人失去了视线。
黑暗能够夺走人什么东西,光明也一样。
明月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一句。在这同样什么都看不见的光芒里,她突然感觉到有一点温柔拂面的风——这种感觉让明月出意识到,法阵起作用了,他们穿越了。
屠博衍始终没有确定他们所经历的整个世界究竟是混沌还是幻境,比起这个屠博衍更着急回到他梦境里的镜湖回雪,他几乎是一抵达梦境便拉起明月出:“我们要去找香雪郎。”
“你想确认年份的问题,还是双性的问题?”明月出问。
“后者便是有,香雪郎只怕也不知道。香九郎为人看似谦和,实则倨傲,怎会把这种消息透露出来。”屠博衍摇头,“我只是想要找香雪郎问一问一些细节,比起年份,还有别的我也很在意。”
明月出挽住屠博衍的手:“过去别想了,我们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不是说过么,往前故涌,也要往前,别回头。”
同母异父,一起长大的人,变成这般模样,又横死面前。若换做旁人说这句话,只怕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屠博衍懂得,明月出是真正做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往前,不停留,绝不会为了过去自艾自怨。
“我没事,如你所知,我素来与他不亲近,自从韩家事关系更是交恶,无非些许牵动情绪,想起我母妃。只是认识了你,你们那边人死如灯灭,不谈身后事,想来我也不必去为了母妃悲哀,她或许已经转世投胎,成为六合之中最寻常的一人,如她所愿。”屠博衍诚实回答,从不说谎。
“那就好,你还有我呢。”明月出捏了一把屠博衍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摸来摸去。
啪!屠博衍轻拍一下,给了明月出一记白眼。
香雪郎目前被重重机关包围,活在明月出以故乡为背景创造的梦境世界里,想要找到香雪郎就要在梦里重回故地,明月出嘀咕了一句:“在这么多破烂事以后做梦喝杯奶茶也不错吧,就算是休息。”
屠博衍语气一软,揉了揉明月出的发顶:“嗯,也是休息。”
梦里香雪郎生活的区域一如往昔,就是明月出日常活动的那一代,连房子都是明月出住的,对方一开门看见这俩人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
“有点事,问问你。”明月出深知说话说半句多欠扁,连忙又补充,“关于香九郎的事情,你可能也没想到,他算得上是幕后黑手了。”
“九郎?怎会!”香雪郎一愣,“那是个痴情种子,天性烂漫,最爱在女儿家红尘队里打滚,怎么会是幕后黑手?”
明月出也愣了,这谁啊,这贾宝玉人设的是香九郎?
三人一对二,围着明月出的餐桌坐下。
香雪郎很自然地撕开三包挂耳咖啡泡上,又转手关了电视投屏,客厅里一静,他才又问:“九郎死了?”
“还没。”明月出摆手,“但目前看如果他能死了,事情要简单不少。”
香雪郎有些纳闷:“详细说说?”
明月出看了一眼屠博衍,便简明扼要地把他们如何发现梦里端倪,如何怀疑,如何猜测,以及怎么确认,听了苍云海说什么,韩浞又是怎么讲的,以及香九郎到底做过什么,从杏花村到荒山野村,再到什么海水倒灌,洛阴倾斜,鬼神盛宴,大大小小挑干货说了一遍。
“那村子被业火焚烧,百人无一幸免……”香雪郎咀嚼着这句没有形容词的大白话,深深叹了一口气,“姑且先将这一段放在这里。我与你们讲一讲我记忆里的九郎吧。”
香雪郎与香九郎同族同宗,隔着房头,交际并不密切,但香雪郎依旧印象深刻地记得自己与香九郎关系淡淡,最主要的原因是两人从小性格不同,目标不一。按照明月出的理解,香雪郎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品学兼优,能力出众,完全可以按照族长的标准培养起来,而香九郎则是标准的纨绔子弟,或者更贴切一些,是标准的贾宝玉,不爱学习,最是怜香惜玉,好在香家的家长们在教育问题上一贯团结,所以香九郎被卷得学了仕途经济,长大后虽然依旧风流,依旧怜香惜玉,但好歹也能挑起自己肩头的担子,支撑家里一片生意。
因为这些物流车马生意,香雪郎与香九郎有一些交集,但此后香雪郎所在的房头参与争权夺利,香雪郎本人也变成受害者背井离乡,两人就没有什么联系了。
“但从晋国那次来看,九郎的确杀伐果断,与从前不同。”香雪郎相信屠博衍与明月出不会信口雌黄,但他也无法解释到底是什么事件扭转了香九郎的个性,让他从一个大家族的富贵风流公子变成了想要搅乱天下发战争财的疯子。
覆巢之下无完卵,香九郎总不该不懂这个道理。
就别说是天下大乱,哪怕长安城乱了,对香家都是百害无一利,香九郎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呢?
“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明月出双手一摊,环顾沙发上从左到右的零食,深深觉得她有时间应该多来拜访香雪郎,看这家伙生活得多么惬意!
“你说香九郎是痴情种子,总有些实例吧。”屠博衍试图努力还原最初的香九郎。
香雪郎想了想,还真让他想起来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给你们说说,看看若是换做你们,该如何选择,反正我与九郎完全不同,这事儿九郎曾说过我和其它几个兄弟心狠。”
说着,香雪郎呷了一口咖啡:“想必你们听过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
“呃,此处汉武帝不是还金屋葬娇了么……”明月出想起六合的版本,打了个激灵。
香雪郎看了看明月出书架上字字清晰的四大名著:“但九郎是贾宝玉,不是汉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