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外的一座个人的小茶摊里,两个中年庄稼汉点了壶茶水,一边喝一边聊。茶水便宜,本就是给赶路的人口解渴的。这家茶摊的茶水,传递情报的信使喝过,进京的学子喝过,高升的官员喝过路……路过的人大多都要喝上一壶半壶。茶水清淡,比不得烈酒,但是能让人精神起来。那座雄伟的太安城给人太多的压迫感,有了这碗茶,行路的疲惫仿佛慢慢消解,也有了去那座城池的勇气。茶铺无名,只是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不大不小的茶字,言简意赅。
经营茶摊的是一对母女,年岁长一点的女人风韵犹存,八面玲珑,也多亏她的经营,才把周围几家茶摊都给打压了,有了今天的局面。小一点的女孩长的十分可爱,成天在外边跑,小脸晒得黝黑。由于每天耳濡目染,也学的他母亲那一般的玲珑心思,路过的客人无不喜欢这个小女孩。
今天客人不多,小女孩在茶摊里无所事事,正无聊间看见一袭白衣从远处走来,可眨眼功夫却临近了茶铺,小女孩揉了揉眼睛,难不成今天自己没睡醒吗?要不就是遇见了神仙。等白衣进了茶摊,小女孩才发现那人也不是穿了一身的白,身上还有墨色点缀。那人手里拎着一壶酒,背上负着一柄宝剑。再仔细看那人,小女孩觉得他真的是仙气飘飘,一头白发随着风吹起缓缓飘动,倒好似天上仙人一般。
小女孩虽然心里纳闷,却也不影响自己去招呼客人,她走上前去,问道:“客人喝点什么?”
“来一壶龙井吧。”那人回答道。
“客人请稍等。”小女孩说着便去准备茶水。
很快茶水就上来了,来送茶水的却是老板娘,老板娘一边送茶水,一边问着:“我看客人已经醉了,这茶水最解酒的。”
“不是为了解酒,只是很多年前在这里喝过一壶,找一找曾经的感觉。”那人摇了摇头。
“那客人慢慢喝,有什么需要再吩咐。”老板娘看出那人眉宇间的忧伤,知道自己不该打扰,于是赶紧离开了。
这人正是李太白。他没跟李安泽一起去长白剑宗,而是说自己有事要办,等有机会在长白剑宗再见,于是一个人先行北上了。
之前见李太白,都是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李安泽他们都不知道李太白的真实年岁。但是尹池路总是叫他老头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李太白今年已经七十又一了。距离他捞月坠江已经过去十年了。剑仙本就是已经勘破生死关,容颜永驻。但这一次,他还是以一老翁示人,李太白前几天终于明白,这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不必修饰,不必隐藏。老了也未必就再无少年心性。
李太白慢慢喝着茶,那一年自己被赐金放还,也是在这里喝了一壶茶,只是那时候老板娘还是个小女孩。有些人进京需要勇气,而有些人离开才需要勇气。那时候他四十五岁了。文名,诗名已经是名满天下,可仕途却一再不顺,人能有几个四十五。
再喝一壶茶,不是为了壮胆,只是为了告别那一年从太安城离开的自己。李太白向着座位对面敬了一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留下了几文钱,然后出了茶摊。
一个向后,一个向前,擦肩而过。
成为剑仙这些年,李太白一直以高人模样示人,来无影去无踪,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越是这样自己心里越是空虚。高高再上的剑仙,无处不可去的仙人,可十年来一直不敢靠近太安城,一直不敢面对那个屡屡受挫的自己。
这一次李太白没有再使用神通,一步步的往太安城慢慢的走,一步一步,太安城越来越近了。那些年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近那座城,然后再一步步远离这座城。
越向前,心里越没有那么忐忑了,脚步也越来越轻盈。很快他就走到了那座城下,他抬头往上看了看,其实,城墙也没那么高。
李太白启封了那壶酒,酒香四溢。在初来太安城的那一年,自己埋下了这壶酒,抢了别人酒这些年,终于也要喝一壶自己埋下的酒了。这壶酒是为了缅怀那一年意气风发的自己。看啊,你想成为剑客的心愿已经实现了,现在我去帮我们实现我们一直都没实现的梦。
李太白纵深一跃上了上了太安城头,坐在城墙上,喝着酒,似乎已经醉了,他仰起头,大声喊着,就像那一年的自己,
“李太白来问剑太安城啦!”
他背后的剑,纵歌微微震颤,“去吧,去帮我看看这十年太安城究竟变了多少。”纵歌剑出,一路向内城飞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行人皆避,很快路上没了行人,街边也无人叫卖。无一人敢出来阻住剑的去路,太安城内剑气纵横。
李太白下了城墙,拎着酒葫芦,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一别十载,太安城已早已变了副模样,李太白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他拿出一只毛笔,便以天地作纸,不沾墨水,挥毫写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边写,一边上前,那些字写完都悬在半空。笔力苍劲,雄浑有力。
“京城剑客高宏有一剑问青莲剑仙。”
“陇西剑客江钟有一剑问青莲剑仙。”
“漠北剑客辛舟有一剑问青莲剑仙。”
“江南剑客,赵志,赵源一同问剑青莲剑仙。”
……
聚集在京城的剑客越来越多来问剑李太白,但是李太白就缓缓的向前,一边写,一边喝酒,偶尔挥一挥衣袖,像是赶走一群蚊子。他接着写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虐……”再往前,不见了来问剑的人,道路两侧的弓箭攒射,飞箭如泼墨般撒来,李太白拿起笔在空中蘸了蘸,飞箭瞬间化作齑粉。
李太白继续往前走,已经能远远看见宫城的城墙。再往前只有一个人在那里阻拦着,自己的纵歌也插在地下。
“大唐侍卫统领,胡氏一族长子,胡荣泽问剑青莲剑仙!请剑仙赐教!”那人见李太白走过来了,大声喊到。
胡氏一族是京城大户,多少年来一直担任着守护皇帝的最重要的职位,可见皇家信任。胡家长子生来就肩负着保护皇帝的重要使命,从很小就开始训练,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家族。
纵歌剑身剧震,但被一股力压制着,不能飞起。“过来,纵歌。”李太白虚空一抓,纵歌挣脱了束缚,瞬间飞回了剑仙手里。
“我有一剑问青莲剑仙,剑招名压杀!”胡荣泽一剑挥出,天地变色,隐隐约约无数铁链包裹了剑身,重重的向李太白斩去。
重力开始肆虐,周围的房屋经不住压力摇摇欲坠,压力以胡荣泽为中心,向李太白碾压过去,城中的房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呜咽,房子里的人们被压得起不来身,但还是努力的向上挣扎。
“我这一剑,承载着我太多的痛苦,儿时练剑的苦,家族负担的苦,斩断儿女情长的苦。这些年我就是背负着这些过来的。我曾经没得选,今天我来拦你也没得选。但我成为侍卫统领以来,从没有人在我的保护下近身陛下,这是我仅剩的骄傲,今天也不例外。”胡荣泽说道。
“真是个痴儿,难道想以束缚破自在吗?青莲,大自在。”李太白挥剑,挥出的剑气都被压住,动弹不得,李太白欲飞起再斩,可却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胡荣泽那一剑慢慢斩来。天上的云垂的越来越低,仿佛要把人压死。城内房子里的人们都趴在地上,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在这皇城之下,谁不是臣服在这力量之下呢?
刚才进城时写的那还未完成的将进酒也在空中不停波动,像是石子投入湖中,激起阵阵涟漪。
“妙极,妙极。人生在世,自在确实难得,便是修得自在也是心境修为有所不同,而不是真自在。束缚压力却是真真确确的存在的。当世众人,谁不是身不由己,己不由身?你这一剑确实是足够用来问剑仙了。”李太白由衷赞叹道。
“李剑仙若是愿意退出太安城,这一剑可瞬间消弭。”胡荣泽欠身答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一剑问剑仙是够了,可赢剑仙确是不够。看破不自在方得自在,看淡长生,方得长生。你看破了不自在,却束缚自己,看淡长生,却不爱惜自己,即便忘我,也终是伪境。如此矛盾如何赢得我?况且,你何必拿自己所背负的来压我?”李太白喝了口酒,一剑挥出,“这一剑,是同情你挥的。”说罢一剑挥出,压力瞬间减少。
“这一剑,为了斩断自己的枷锁。”有一剑挥出,胡荣泽的剑气气势锐减。
“这最后一剑,为的是,全城被你束缚的百姓而挥,愿天下人皆得自在。”这一剑过后,刚才的一切烟消云散,城内的百姓没有了压力,都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刚才李剑仙的话传遍全城,但没人敢出来说话,都躲在屋内,等着战斗的结果。
胡荣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刚才那一剑耗尽了他毕生的功力,带着他的全部挥了过去,却未能建功。再往前太白剑仙就能见到皇帝了,他也无力阻止了。说到底他只是一颗棋子,自己不阻拦,皇帝也会安然无恙。
胡荣泽之前遇到敌人总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想以自己的命守护皇帝的命。他不是觉悟到了这种地步,他只是在惩罚自己,另外也想看看,自己要是真死了,会有几人能后悔一直逼自己去做各种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现在他突然开始惜命起来,不想死了。
那一年,她十六,他十八,他们彼此想爱,但自己却被迫亲手斩断了那段感情。做侍卫和爱上一个女孩其实根本就不矛盾,但是他是皇帝的剑,剑不能有感情,不能有软肋。他进了这宫城一晃几十年,关于她的消息都是从进京面见陛下的人身上感觉到的。他熟悉那茶香,多少年了一直没忘。远离她也是保护她,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胡荣泽不想再做剑了,等这件事了了,就离开这里,家族也好,皇帝也罢,自己也扛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放下了。
李太白从他身前走过,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继续完成他那没完成的诗。“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城外那家茶摊里女孩刚做了个梦,梦见她的父亲回来了,醒了却发现那只是个梦,她问她的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老板娘看着太安城的方向回答道:“大概,是快了。”她也等他好些年了。时间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男人真不知道珍惜啊。
李太白终于走到了那座宫城下,那里才是真正的京畿重地,权力中枢,那里是之前自己最想进入的地方。
宫城下层层叠叠的军队整齐有序的排列着。很快他们像潮水一样像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一条大道。那个全天下权力最大的男人从中间缓缓走来,身后跟着一众的侍卫,李太白感受到这些人群中有几个实力不输自己的人。
那首将进酒已经完成了,悬浮在半空中,李太白点了下那首诗,说了句去吧,将进酒就飞过众人,一下子撞在城墙上,完整的刻在了城墙墙壁上。
李太白就这样看着那个皇帝,自己曾受皇帝的父亲的赏识,可又赐金放还,人生几度波折,都跟之前的皇帝有关。后来新帝登基,本以为自己可大展宏图,却依旧是怀才不遇。李太白再喝一口酒,感觉自己这次真的醉了,很久没有如此的酣畅淋漓了。
皇帝先开口说话了:“大唐若没有李剑仙,便少了一半的繁华。但李剑仙是大唐的剑仙,却不是我李家的剑仙。所以朕没错。”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小儿,你的气度比你父亲还小。我来这太安城前也大概猜到了你肯定是不会认错。不过有你前一句,也足够了。”说着就转过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李剑仙你看不起仙人,那天上比人间如何?是不是也如此的勾心斗角?皇权至上?”皇帝在身后问道。
李太白将壶里的酒一口饮尽,放声大笑,“天上虽比不得人间,人间自有真性情,但是天上也好人间也罢,皇帝你都看不到。宫墙林立,你永远都自在不得了!”
皇帝叹了口气,喃喃道,“人间的天子,哪用得了你这天上的谪仙。你倒是得了自在了。”说完就转身进入人群,回了那座高耸的城墙里去。他抬起头看时,只觉得压抑,仿佛这围墙会把人压死。
李太白走出了城,身后整个太安城下起了一场小雨,但却不湿冷,和风吹过,润物无声。
城里的老百姓都记得剑仙说过的那句话,愿天下的百姓都得自在。心里无不仰慕,这才是真神仙啊。
李太白手里没酒了,总觉得差点啥,但今天已经喝的痛快了。他思量着这太安城以后就不必来了,这天人合一也不过就是如此。自己本就是谪仙,还做什么天上的仙人了?
天上剑仙三百万,见我也需尽低眉。
李太白又来到了那家茶摊,点了一壶龙井,但是却没喝。他付了茶钱,慢慢的走出去。他又想起了那流传的许久的传说——自己捞月坠河成剑仙的事情。其实啊,坊间流传,本就是虚虚实实,哪有全真和全假之说。
但是今天李太白才得了真自在。腰间无酒,酒都醉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