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边狱。
涌动的魔气充斥着这个世界,巨人般的狱卒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肩上,披着黑色的铁索,笨重地行走。 这里是关押重罪妖魔的地方,一些堕神也被刑囚于此。 因为腐气横生,进入此地的人极易被动摇心志,滋生杂念。是以,六道边狱一直有多重结界,防止凡人误入,也防止腐气外泄、妖魔外逃。 这里,号称“边狱”,也确实是神族与凡人的禁地。 谢艳侠是这方世界的主人。他不臣服于神族,与玄穹殿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十分冷淡。 六道边狱和神族少有往来。 可今日,六道边狱却有稀客登门。 ——少仓帝头戴五行日月冠,身上衣袍半玄半赤,行走之间,五源之力磅礴浩瀚。 他轻易地穿过六道边狱的结界,浓烈的腐气如黑暗如盛阳,纷纷退避。 表情麻木的狱卒见到他,默然地停在原处,等候此间主人的指示。 周围诡异的低语停止,黑暗涌动出奇怪的形状。 有人低笑,有人哭泣。 滔滔诡雾之中,一个人现出身形,紫衣黑发,异瞳一黑一蓝。正是六道边狱司狱谢艳侠。 他盯着天帝,容色冰冷。 少仓帝沉声道:“无关人等退开。”狱卒纷纷向谢艳侠看去,黑暗中又是一阵奇诡低语,所有狱卒瞬间退散开去。 少仓帝右手微抬,自虚空中抽出一枝。此枝由建木所生,建木自古百仞无枝,唯余其一。少仓帝取其炼制兵刃,沿用至今。 神族为此枝取名为——太初无有。 “见吾兵刃者,十不存一。”
少仓帝注视这支神兵,缓缓道,“今日,孤赐你这般荣幸。”
谢艳侠袖中铁索隐现,他直面少仓帝,不畏不惧,反而道:“你的弟子,若是自己不教,自有人替你教。”
少仓帝手中兵刃出,谢艳侠手中铁索迎上,神兵相接,寒光炸裂如闪电! 双方被各自震退一步,少仓帝道:“我的弟子,即便不教,也不许旁人多事!”
话落,双方再次出手,六道边狱魔气涌动。无数邪魔在诡雾中探出头来,怪声四起! 狱卒们早已退远,唯有少司狱焦也观战。 她是谢艳侠的弟子,对六道边狱和玄穹殿的关系自然是了若指掌。 “六道边狱与玄穹殿虽不和睦,却也不曾刀兵相向。少仓帝为何上门挑衅?”
她神情焦急,却也是一时无措。
少仓帝法衣上五源之力流转,手上太初无有起势生发,战时开花成实,收势又枯萎凋零。一式起始,万物生灭! 而谢艳侠手中铁索如蛇,嗞嗞地吐着信子,六道边狱的魔息腐蚀着面前强大的五源共主! 强大的力量交击,谁的血如珠般撒落。整个边狱的妖魔受强者之血的刺激,拼命尖啸,想要从樊笼中挣脱! 交战的二人气势节节攀升,太初无有与铁索互相绞杀,风撕扯着这座刑狱。妖魔从嘶吼,到匍匐。 等到尘沙落地,谢艳侠身前一道创口横贯腰腹,少仓帝也嘴角带血。 “师父!”焦也过来搀扶,谢艳侠抬手,迅速将她护到身后。
少仓帝沉声道:“今日起,两百年内,你名下弟子不准踏出六道边狱一步!否则,你就要换一批弟子。”…… 海底,少神殿。 九溟戴着掩饰真容的面纱,鬼鬼祟祟地从玄穹殿返回。一路作贼一般,生怕被人看见。 一入内殿,她立刻开始重新梳妆。 “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应该没人看见吧。”
九溟描眉扑粉,簪珠花,戴耳坠,她又是高贵冷艳、姿容无双的“神女”了。
她站起身来,望着镜中的自己,长吁一口气。 “希望太古神仪的丹丸真的有效,也不辜负本少神一番辛苦。”她喃喃道。
正此时,海无脊忽然前来传报:“少神,小槐医仙的药童伏苓前来求见。”“伏苓?”
九溟微怔,外面,伏苓的声音已经清清脆脆地传到殿中:“少神,今日我家先生身体不适,不便看诊。好不容易得了空,先生想邀您前往一叙。”
九溟不是那不懂风情之人,这身体不适,十有八九只是木鬼长梦休诊的借口。 她想了想,道:“你且先回,告诉你家先生,本少神稍事梳洗,随后就到。”
伏苓高兴得应答一声,外面再无声息。 九溟独坐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阵,这才起身,前往桐叶草堂。 桐叶草堂终年弥漫着草药清苦的香气。 九溟顺着药田间的小径而入,里面果然没有病患,只得明灯几盏。这里,九溟是熟悉的。一千年前,她无事便到这里玩耍,跟回自己家一样。 她穿过前厅,进到后园。 灯光昏黄,勾人的药膳迫切地想要冲出陶罐。却迫于桎梏,只好冒出厚重的香气。 小槐医仙竹簪束发,着一身发白的青衣。 他握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小炉里的碳火。 “来了?”
听到脚步声,他也并不回头。
连问候也是熟稔的。像是她就应在此时此刻,踏着满园清香而来。 九溟在竹下的石桌旁坐下,盛夏的晚风卷着丝丝清凉,抚过她的长发和裙摆。她明知故问:“伏苓不是说你身体有恙吗?怎么看上去,很好啊。”话到末尾,宛转含笑,与药膳的香气一般,自有一股勾人味道。 小槐医仙淡淡答:“我若不这般言语,这里永远没有个清静的时候。”
九溟哦了一声,说:“可你这般言语,我就会来。我若来了,这里更清静不了呀。”
小槐医仙熄了火,把陶罐提出来。他取出一盏琉璃碗,盛了半碗药膳,搁到九溟面前。又为她取来银勺,递将过去,方道:“你若在此,我心中清静。”
九溟微怔,木鬼长梦却又似什么都没说。 “小心烫。”
他轻轻道,一如两千年来的每一次叮嘱。
九溟素手舀了一勺药膳,浅尝一口,立刻皱眉,说:“有点咸。”“怎会?”
木鬼长梦意外,九溟将剩下半勺喂给他:“不信你尝尝。”
半勺羹汤入口,九溟咯咯地笑出声来。木鬼长梦才知她有意戏弄。 他摇摇头,说:“你呀……” 似责备,又似无限娇纵。 “长梦哥哥今天叫我来,总不会只想看看我吧?”
九溟走到他身边,张开双手,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喏,让你看看。我变胖没有?”
木鬼长梦凝视着面前这一抹冰蓝,这是整个人间最纯净的色彩。 他随手摘下一截细竹,编了个蝴蝶头花。他握住九溟的手,摘下她发间蓝宝石的珠饰,将这竹花别在她鬓发之间。 他比九溟略高一些,如今靠得极近,九溟便嗅到他身上略微清苦沉涩的香气。 “九溟。”
他轻声唤。
“嗯?”九溟注视他,他沉吟许久,终于握住她的手,说:“嫁给我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九溟抬起头,满面柔情地凝视他。 ——心底却结了冰。 面前人,并不能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这么说,必是有人给他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长梦哥哥。”
九溟回握他的手,他的手是粗粝的,因为常年接触草药和医案,上面有着厚薄不一的茧。九溟螓首低垂,小声道:“这……好突然的。”
木鬼长梦说:“我们成亲之后,你可以留在海洋,也可以迁来桐叶草堂。你想做什么大可竭力去做。我……永远如今夜一般,等待、守护。”
九溟注视他的眼睛,他眼底一片情深,仿佛面前站立的真是他千年挚爱。 “可……木鬼世家的人也会同意吗?”
九溟小声问。
木鬼长梦笃定道:“会。我会尽快继任家主,你不必担心。”九溟满面绯红,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她抽出双手,背过身去,字字含羞:“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就成为了你的新娘子。我们生了四个孩子,大的那个,叫木鬼长宁……小的那个,你说你要给他世上最动听的字。你说,以后我们寿终身殒,就要埋在桐叶草堂这竹林之下。共一棺一墓一碑,享一香一纸一烛……” 她还说着那些柔情蜜意的话。 可两千年岁月碾轧,当年真心,早已满身玼瑕。 九溟一千岁以前,是爱过这个人的,爱得死去活来,无药可救。她连孩子生多少个、每个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木鬼长梦的医术进展神速,到现在,已是人尽皆知的杏林圣手。 从小到大,九溟受过他的恩惠难以计数。 但是呀,哪有可能,在她落难之时,立刻就出现一个挚友,对她嘘寒问暖,日夜关怀? 她有着弱小的长辈,有着被刑囚的母亲,有避不相见的父亲。 这些道理,她本来很早就应该明白。 所以,在真相被窥探的刹那,撕心裂肺也好、万箭穿心也罢。 她仍是微笑着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她在后来千年的光阴里,仍旧一遍一遍,去描述去许诺,去伪装当年的情深。 ……若所得皆真实,又何妨情爱尽虚假? 如果心还会痛,那就痛吧。 木鬼长梦自背后揽住她的腰,是情话太动听,哄得清醒的人也醉了心。他轻声道:“那不会是梦。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从小到大那样。”
那一刻,他的身体是温暖的。 在微凉的夜风里,在离离药田边。九溟甚至想,就这么应承他,似乎也不错。 他们有两千年的默契,而一旦自己没了威胁,或许那个在背后提线的人,也不会再对她如何。 木鬼长梦人缘不错,以后会更好。 在仓颉古境之内,她至少无忧。 多么好的未来,简直可以拍案叫绝的。 “那……人家要先回去了。”
九溟拨开他的手,提着裙角跑走。跑了几步,她复又回头。在凌乱破碎的浓夜之中,木鬼长梦青衫单薄,衣带当风。
九溟字字温软,说:“这种事,总要跟长辈说一声的。”说完,她转身跑走。 她奔过掌灯的庭院,穿行在摇摇绿叶之间,眼泪如珠如雨般坠落。 “别太认真啊九溟,别太认真。”
她泪如雨下,却仍安抚自身,“这世上的人,怎么能嫁给一个木偶呢?他是假的啊,他被人提着丝线,作身不由己的表演。哪来什么竹马青梅的绝恋。别太认真……”
别太认真。 忘了这两千年的爱和温存。 九溟带着满心破碎的情绪,回到海族。可她仍需要仪态典雅、步步生花,是任何路过的海妖都能取影成像的绝美和从容。 那些会击溃人心的事,并没有谁可以帮助她。 说出来,也不过徒添困扰罢了。 九溟经过天牝宫,里面的气氛却十分紧张。 她走进去,只见太古神仪一身墨袍,面色阴沉。而鲛、鲸、鲨三王连同一众海族,在他身边跪了一地。 好吧,这位大爷又来了。 九溟只能强打起精神,她迎上去,拜道:“圣器前来,恕我有失远迎。”太古神仪哼了一声,问:“本座在此等候许久,他们却不肯透露你的去向!”
“这就是他们不对了。”
九溟按压着心中的伤口,柔软地哄他:“怎敢如此怠慢圣器?真是该罚。但不知圣器到此,所为何事呢?”
太古神仪这才指了指地上,九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木桶。 她满心不解,太古神仪将木桶提到她面前,道:“这是本座精心为你烹制的药膳!你且过来,好生享用!”
九溟吃惊地看看那可供她洗澡的木桶,又看看太古神仪。 刹那间,震撼惊散了满心破碎的情绪。 她盯着这桶满满当当的药膳,好半天才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太古神仪不满道。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九溟挥退海族,这才转身看他。
四目相对,药膳的热气蒸腾而上。九溟隔着这层热气,注视他的眼睛,问:“圣器曾说,你心悦我,想求娶我为伴侣。可寰宇之中,美人多如牛毛。您又为何非我不可呢?”太古神仪袍袖一拂,道:“吾自然知道宇宙美人众多。但本座白日里喜欢的,夜间非常讨厌。夜里喜欢的,白日里又觉不妥。只有你,白日里本座喜你善良耐心,夜里本座爱你财力丰厚,又弱小无依。是以,非你不可。”
真是坦诚无欺。 九溟注视他的眼睛,许久,她说:“我愿意。”
“本座为了求娶你,已阅床技影像两千部。如今本座床技,已是宇宙无敌……”太古神仪还在努力展示,忽然他问:“你说什么?”
九溟盯着那桶重量不下两百斤的药膳,轻声说:“我嫁你为妻。”
那一瞬间,淤积了两千年的悲伤伸出尖利的指爪,它紧紧地抓握她,又缓缓地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