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谁都无法为这样片刻迟疑作出解释。隐隐地,血脉里有些相同的东西好似被唤醒了。月华皎皎,照亮了两双同样漆黑的瞳孔。“呵呵!好小子,终于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翊炀嘴角微微牵起。张祁勋重重叩首,“将军的救命之恩,祁勋没齿难忘,将军日后有任何吩咐,我定效犬马之力,定不负……”“好了!”
翊炀一摆手。“当牛做马就不必了。”
翊炀仍旧椅着柱子懒懒地往身侧一指,示意祁勋坐他身侧。“你若当真想回报我,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只要我张祁勋能做到的,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够了,够了……”翊炀望着面前这个少年满脸真诚的模样,眼中竟是浮出笑意。“是什么事,我还尚未想好,先欠着。”
“好!”
祁勋一口答应。对于这个少年,他以一己之力独守河阳城门,明知必死无疑,却仍是要坚守至最后一刻,是何等的武艺!又是何等的毅力!从战场上捞走这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将领时,翊炀就在想“若是这样的将才能效忠于我,那将是莫大的财富,日后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将军,此前我令手下的千夫长率一行人马突围去寻援军,他们是否找到邺方军?他们还活着吗……”说到最后一句,祁勋声音略有些颤抖。“你是说那个叫尹业的千夫长?”
祁勋拼命点头。翊炀遥遥一指,“都在那儿睡下了,他们当时被一队羌陵军围追,我听得前方有厮杀声,便知不妙,顺道救下他们后,便朝河阳城这边疾驰。”
祁勋扭过头,顺着翊炀所指方向望去,紧闭的门扉,一间偌大的客房,里头一片漆黑。“你最该感谢的人是他们,这些北绥兵士,在你最危险的几日轮番守着你,随行军医都说你不行了,可他们却仍不肯放弃你。”
祁勋眼角泛起感激泪花,他想起同他一起训练出征的战友们,如兄弟如手足,二万人的北绥军所剩不足一千人,神色全然黯淡下去。“是我判断失误,一心恋战,中了羌陵蛮子的埋伏。”
翊炀望见祁勋突如其来的悲愤痛心沉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了败仗也没什么好悲切的,只要你仍活着,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他不轻不重在祁勋肩膀上拍了一下,以示鼓励。祁勋微微摇头,“我……我想起了死去的战友……若非我……”“呵!”
翊炀一惊,不可思议望了祁勋一眼,暗忖:“这小子竟为死去的下属自责。”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上了战场本就生死由天,你是将领,你的属下本就该听从你的调遣,一将功臣万骨枯,听过没?吸取失败教训,才有成功一日,收起你那没用的悲悯和情义。”
祁勋一愣,他想反驳些什么,可云麾将军此言又在理上,战争本是残酷的。“我有一言相问?”
“将军但说无妨。”
“河阳城内是否有你很重要的人?”
翊炀一直好奇,这个少年将领是为了什么,而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守住城门?祁勋微微摇头,他将脸撇了过去,越过厚厚冰面,眺望远方。“将军可见过大批流民活活饿死,冻死。羌陵蛮军是如何对待妇孺孩童的?”
“见过。”
“那将军不觉得我们习武之人又投身军旅,有这个责任保护他们?”
“不觉得。”
翊炀的三个字轻描淡写,生生将祁勋的一腔热血堵了回去。祁勋不知道像翊炀这样在侮辱和打骂中成长的人很难有像他那般的情怀,翊炀只秉承一个原则,谁真诚待他,他就要拼命对那个人好,其他的一切人和事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那……那将军又是为了什么?征战疆场?”
翊炀将目光投向那片结了冰的湖面,好似又能看到阿鸢小心翼翼地溜着冰冲他微笑招手。“是因为……是因为一个人。”
祁勋听出翊炀言语中的温柔,还有那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色。虽未经历过情爱之事,但英雄难过美人关,祁勋还是知道的。看来云麾将军是个有故事的人哪!一时好奇心大起。“那将军可否告诉我……”师父的训斥忽的在耳边回荡,“与人交往,切莫交浅言深。”
祁勋一时便止住了话头。翊炀抬眼望着祁勋。“其实,我是想问将军,我倒下后邺方军的战况。”
“不到一个时辰,蛮贼就退兵了。”
祁勋眼中满满的震惊。“我出发没多久,就改了行军路线,一路北上,袭了羌陵蛮子的驻军帐篷,抢走无数军资物品,贺兰见后方起火,哪会恋战?快速率兵前去救援,没多久就全撤走了。”
祁勋双唇嗫嚅,“可将军此举并非君子所为,祁勋以为两军交战,以阵法和兵力取胜。”
翊炀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兵不厌诈!”
“羌陵蛮子是马背上的民族,成日厮杀,你同他们硬拼,我们大昱兵力难以取胜,人数相同,你们北绥军或许同他们能杀个势均力敌,但邺方军就未必,若人人都同你一样死脑筋,我这仗还怎么打?”
“再说了。”
翊炀一扬脖子,饮尽瓶中一大口烈酒。“再说了,贺兰昌朔又是什么好东西?还不知埋了多少伏兵等着我们!”
“云麾将军,此话怎讲?”
“自骠骑将军战死后,拿下峡鲁关,对贺兰来说就是囊中取物,他之所以迟迟不出手,定是听到援军要来的风声,埋下天罗地网,想来个瓮中捉鳖,我便反其道而行之,临时改变行军路线,连日北上。”
祁勋的脸沉了下来:“那将军为何不提前知会北绥军?”
“贺兰昌朔何等狡诈?若我们两军提前派信使沟通,只佯意中埋伏,定引起他的警惕,我又岂能偷袭成功?”
嚯——张祁勋一下子站了起来,血液不断在胸中翻腾,憋得满脸通红。“你……你……明知前方有埋伏,你作为友军主将,怎可听之任之?”
翊炀听不得那样质问的口吻,他缓缓站起身来,神色阴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言语间已有几分愠怒。“我是说我们北绥两万兵士的性命,在你眼中如同一块石头,可随意扔进水中,只是为了试探池塘的深浅,是不是?”
祁勋气咻咻地站在那里,双拳紧握,同翊炀对视。“我不过只是猜测,何况你自己判断失误,又怎可怪到我的头上?”
相同的瞳孔里迸发出同样的怒火,二人怒目相视,半响无言。一霎那,周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长廊边的麦冬草抖得厉害,不知是因寒风太过凛冽,还是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哇……哇……娘……我要找娘……”孩童啼哭声从身后传来,打破这寂静的夜空,也割断了这紧绷的弓弦。祁勋立时循声回望。一个小孩儿,身长不过马鞭,涕泪横流,踉踉跄跄在回廊狂奔,回廊尽头那两个高大剪影显是引起小孩儿的注意。“爹爹……我要找我娘……”祁勋见那小孩朝他们奔来,莫名地望了翊炀一眼。“看我作甚?”
翊炀没好气道。“这小孩同我没关系!”
“呜呜……”小孩儿越跑越近,翊炀如临大敌,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太守的小儿子。”
翊炀皱眉道。“一个月前刚死了娘,我们驻军太守府半月余,小孩隔三差五半夜哭闹,吵得人睡不着。”
小孩儿距二人只有几步之遥。月华皎皎,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翊炀面露凶光,狠狠的瞪了小孩一眼。刹那间,小孩愣在原地,似乎被翊炀唬住了,不敢动弹,可片刻后爆发出尖锐的啼哭声。眼前没有爹,也没有娘,是两张陌生人的脸庞,其中一个还很凶,像个要吃人的狼,换做任何一个小孩都会是这个反应。尖锐的哭声,一浪更比一浪高,似得人耳膜生疼。翊炀此前从未和小孩打过交道,有些无措,他将身侧祁勋往前推了推。“吵得我脑壳疼!”
言毕,欲意拂袖离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蹲下。祁勋见小孩满脸的眼泪鼻涕,凝成了冰,挂在脸上,下意识就扬手为他抹去。小孩儿怔了一会儿,见来人友善,便一把抓起向他伸来的袖子,将满脸的眼泪鼻涕蹭在上面。此刻,翊炀已退至回廊的边角,让自己尽可能远离这个满脸鼻涕的小东西。“他们都说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刚刚好像看到……看到我娘了……”小孩儿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话,又开始大哭。“有什么好哭!我从小不也没娘…也没爹……张祁勋听到身后一阵极低的嘟嚷,神情略微一变,暗忖:“原来将军是孤儿,哎,也难怪,一个从未得到父母关爱的人,又如何懂得去爱?”
李翊炀忘了曾经的他也是满脸鼻涕的在东裕王府奔跑,哭着要找娘亲,只因一个好事仆役为了逗他玩,骗了他一句,“三少爷,你娘好像回府找你喽。”
没有一个人上来哄他,理睬他,甚至惹得别院家丁持棍而来,最后小翊炀跑累了,嗓子哭哑了,倒在草丛里睡着了。那都是翊炀刚刚学会奔跑的时候发生的事了,他也是不记得了,当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祁勋张开臂膀,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孩儿嘤嘤啼哭,不住将鼻涕蹭在祁勋肩头。“哎哟哟!我的小祖宗!”
祁勋抬手,只见一个婆子,一边系着棉袄袋子,一边奔了出来。“啊!是张大人!张大人您总算醒了!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婆子双手合十,不住对着天空嘟囔着。“哎呀!云麾将军也在这儿吶。”
婆子忙对祁勋道:“张大人,您这次转危为安,可得好好感谢将军,云麾将军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定要把您给救回来!”
祁勋一怔,他回首望向翊炀,想起先前的争吵,质疑,面露愧色。头皮一阵刺痛,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扯住了祁勋垂在耳侧的一缕头发,来回扯弄。“张大人!您可别见怪啊!小少爷皮得很,刚刚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跑出来,大抵是梦见夫人了。”
说着婆子伸手就来抱回小孩儿。“阿年小少爷乖,咱们回去睡觉。”
“不!”
小孩儿在婆子怀里扭动身体,“我要找我娘…呜呜…”又是一阵震天哭声。张祁勋摸着身上,想找个小玩意儿出来,未果。眼角一瞥,一簇簇麦冬草在地上摇头晃脑,祁勋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五尾麦冬草,来回对穿,打结,抽头,再打结,缠绕,交叉封顶……小孩儿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不哭闹了,猛地吸了几下鼻子,远处的翊炀也怔怔看着。祁勋的手指灵活,动作娴熟,掌间似是有了生命的气息。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摆到小孩儿眼前。肉嘟嘟的小手捧着那草蝈蝈来回摆弄,小孩儿睫毛上沾着泪珠,脸上挂着鼻涕,却是笑了。对于小孩儿而言,破涕为笑就是一瞬间,哄逗小孩儿就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翊炀怔怔望着这一幕,心底的某根弦被莫名触动了。仿佛遥远的记忆中,有谁欠了那在东裕王府哭着奔跑的小孩一只草蝈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