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威所率一万六千余北绥军不由心虚,虽已定下回邺方的诸向事宜,张大人也未提出强烈异议,可现在邺方主帅同北绥副将又不知去私下交涉什么,不免让人有些不安。河阳护城河畔,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略带些温度的风徐徐吹着。“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
祁勋略一顿道:“他们有自己的选择,王都能给他们带去想要的,而北绥不能。”
“那你呢?想要什么?功名?财富?地位?这些以后我都能帮你实现!”
“将军不必多言了,聂威和浩哥该说的都说了,只是师父待我有授业教导之恩,我不会离开北绥的,何况我还有娘亲要照顾。”
翊炀刹那间记忆闪回,他想起了入云峰,想起杨成誉,若非想要追求那份心中挚爱,他也不会轻易离开师父,离开生活十多年的地方。“好吧,我懂了。你想要成全自己的忠义孝道,那我也不硬强求。”
“谢将军成全。”
“说话怎么又这么生分起来?”
翊炀眉头一皱:“我不是让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你不是也一直嚷着要做我的朋友吗?”
“做将军的朋友?祁勋不敢。”
就这样淡淡一句话,没有什么悲喜。“你!”
翊炀忍了忍自己冲上来的不悦,努力调整一下呼吸。“话说你不应该感谢我吗?你峡鲁关屡次违抗军令,我却没有重罚你。”
翊炀这话是想挽回些面子。“哦?是吗?”
“你!张祁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有话直说便是!犯不着这样别扭,你不是一向快言快语的。”
祁勋没再多言,只是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翊炀。祁勋喜欢有话直说不假,但要看对谁,他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的话,王都中为了得势,有太多勾心斗角之事,用心歹毒险恶之人。以你的脾性,这些人和事你自是看不惯的,不过往往这些人权势极大,局限于点头之交,不可得罪。当时祁勋还表示议异,可如今经历了峡鲁关一役,他终于知道一个人为了得胜,可以歹毒险恶到什么地步,他有些懂师父的话了。那夜宾舍里,祁勋隔着房间听到游说北绥军的聂威,陆辰浩之言,方才晓得云麾将军在邺方的势力,怕是远远超过一个将军该有的权势,不过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这样一个为了功名权势不择手段之人,日后前途官运怕是不可限量。当朋友?太可笑了!这样的人,自己不去得罪已是不错了。翊炀见祁勋这副德性,久久不言一字,恨不得直接大步离去,已是放下架子来,他还想怎样?就这样直接走了吗?也许今生这一扭头,他们就不会再相见了。翊炀半天终于挤出了个微笑:“祁勋,我记得在受伤的时候,你常说要等我伤好了,要同我试试手,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了,我可就不奉陪喽!”
翊炀向后退了十步,“我既长你三岁,我便让你三招。”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起身准备应战。猛的,翊炀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整个人都有些滑稽,就像兄长在逗弄自己发脾气的弟弟。祁勋看了眼前之人一眼,着实曾十分向往同这位传说中勇冠三军的年轻将军一较高下,翊炀也许不知道,去年冬日契安一战后,无形中自己成了大昱这一代青年武将中的标杆性人物,声名之广,甚至波及沙石覆盖的北绥。祁勋心里十分渴望同这样的英雄见上一面,当真见到后也十分欣喜,可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真正认识这个人后,祁勋那颗滚烫的心彻底寒了。“不必了,祁勋是斗不过将军的。”
祁勋摇着头,面无表情道。“还没比试?你怎么知道打不过?”
“因为我知道同将军斗的人,早晚会死的连渣都不剩。”
祁勋十分认真答道。“哈哈!”
翊炀大笑,“你还蛮会开玩笑的!”
这哪里是开玩笑,祁勋是想到了那些在战场上化为骨渣成了一滩血水的羌陵兵士,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而翊炀却认为这是祁勋为缓和关系的玩笑,或是一种变相恭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祁勋这句话,翊炀爱听。“哎,不想同我比试就罢了,不过日后你有什么困难或要求,直接到邺方来寻我,我自当竭力帮你,谁让我把你当朋友呢?”
这些话是许诺,不是离别的客套话,他拍了拍祁勋肩头,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些。“喂!小子!最后问你一遍,和不和我一起到王都建功立业,毕竟我们一样,同为大昱军官。”
“不!”
祁勋郑重其事摇头,“我们不一样。将军,我们太不一样了。”
又一次斩钉截铁的拒绝,所有笑脸都换来冷漠,翊炀暗自抱怨:“我今日是怎么了?婆婆妈妈像个女人,已经给了这么多机会,他不肯跟我走就罢了,何苦一再强求?”
翊炀转念间想到了个绝佳安慰自己的理由,不过是想将他收入麾下,为我效力,况且他那样的心性脾气,凡事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定是不好随意调派,许多事情也不好吩咐,罢了……罢了……城门口,三万余众不安地讨论着,等待着,忽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出现了,他们的将军终于回来了。李翊炀没再多说什么,翻身跃上马背,而祁勋已退回北绥军士中去。“全员听令!启程回王都!”
翊炀调转马头,朝着王都邺方的方向驶去。跟随在他马后的邺方军与大部分北绥军,足足三万余众,浩浩荡荡。最后一眼,翊炀回首,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河阳。”
两个古老的字体深深刻在城头上,而城门下,数万送行之人,中有太守,千余年纪较大的北绥军,河阳城百姓……渐渐地,那些送行人的样子模糊起来,甚至全然消失,翊炀眼中却只看到张祁勋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城门口,回忆翻涌上来。初见时,他凭一己之力独守城门,无惧万千敌军,长廊上的家常闲聊,丹胡平原生死一线之时,两双紧紧交握的手,不眠不休的用心照顾,为自己同陈琛争执打架……祁勋平素那副模样,不卑不亢,又傻又倔,有时莫名其妙的认真,有时也会腼腆地挠着头……还有那股没来由的熟悉亲切感,是翊炀无法解释的。念及祁勋种种好来,翊炀忽的有种冲动,想对他说声谢谢!翊炀想起来相处这么久,祁勋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两个字他竟从未说出口。不过现在也做不到了,二人相隔数百步,中间是万马千军。蓦然,翊炀冲着送行之人伸拳,余众一愣,惟有祁勋明白,是小孩把戏,朋友离别间,互相出拳对碰,以表义气与友谊。翊炀伸拳是想同他隔空对拳,祁勋手指微动,却并未出于礼貌伸拳同他空中对碰,只是努力挤出了个极其僵硬的,尚可称为笑的表情。“今日一别,我同云麾将军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吧?不过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再相会的必要了。”
祁勋朝翊炀告别挥手,同万余送行之人一样,他微笑挥手,与一旁河阳太守咧到耳朵根的笑容成了鲜明对比。祁勋笑得十分别扭勉强。怏怏地,翊炀放下用力伸出的拳头。那一刻,祁勋没有注意到翊炀脸上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是听到一声马鞭撕裂空气的声音,接着骏马长嘶,翊炀驾马驰骋而去,再也没有回头。刹时,万马齐鸣,万千兵士挥舞马鞭,追随着前方那个疾驰的身影。马蹄扬起一丈高的尘土,一时间遮住了送行之人的视野。祁勋有些呆呆的,心里忽地一空,“他走了啊!我也该回北绥了,他这样的手段势力,怕是一朝要权倾朝野啊,我永远和他不是一路人……”如若当真如祁勋所愿,从此不再相见倒也好了,那些悲剧也不会发生。可是上苍总是喜欢捉弄人,非要撕碎美好幸福,叫世人痛苦。轮回也好,宿命也罢。这二人再度相见时,却是恨不能将武器刺入对方胸口,却又不能的境地。不知怎的。祁勋脑海里回荡着片刻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知道同将军斗的人,早晚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此刻的他,自然是不会想到。两年后。他为了保护捍卫自己的爱情,同李翊炀死斗到底的时候。他不仅全身而退了。而且也不能算是输的那个。羌陵,索达宫。贺兰昌朔独自一人饮着酒坐在宝座上,至少现在他还是羌陵王,和以前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这里曾是羌陵王的议事正厅,宝座下站满了前来议事的贵族和各部落的使节,可现在宝座下却空无一人。阳光将贺兰昌朔影子拉得冗长,他颓废地倒在宝座里,手里拿着酒囊,极好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也没让他看起来精神半分,贺兰昌朔黑眼圈看上去很重,胡茬也许久没有打理了。今日,羌陵王又要倒在这张宝座里多久,几个时辰?半天?一天?没人晓得。贺兰昌朔缓缓饮下一口烈酒,右手拂上挂在胸前那块森然白骨。“火雷……我输了……那个残害你的人……耀武扬威的回大昱皇宫……领赏去了……”贺兰昌朔心中剧痛,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掩面,双肩一阵颤栗。持续性颓废何时会终结?暂时没个底限,但是重振精神也并非难事,也许有时只因机缘下一件事,一个人。贺兰昌朔不会知道,一年后,他会满心欢喜地抱着喜欢的人,坐在这张宝座上,就像曾经抱着石舞依那样。只是这一次,他怀里的却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病弱美人。他会拿着胸前那块森然白骨,对那女子讲述曾经他同火雷的故事。然而,那时。贺兰昌朔口中那个残害火雷的人。午夜梦回时分。一次次伸手环抱。怀中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