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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幕离(1 / 1)

第二日,谢臻便遣人将阿四的契书送了来。阿姊拿到契书以后,马上扔到火里烧了,阿四当时好不开心,差点抱着她哭起来。以后的日子可谓悠哉,再无人支使阿四做这做那,阿姊好说话,姚博士亦是随和之人,阿四觉得自己竟比县尉家的儿子还逍遥。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将一卷书册送去给谢臻。阿四虽不大喜欢谢臻,却知道自己受了他十万钱的大恩。常言知恩图报,阿四明白自己再卖上十次恐怕也还不了十万钱,寻思一阵,便想找机会至少跟谢臻说声谢。因此,闻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去送。现在,他后悔了。谢臻接到书册,受了谢,却不放他回去,说自己要出门,要他跟随。阿四吃惊,立刻想说自己不是他的仆役。话未出口,却对上谢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万钱的事又浮上心头。知恩图报,知恩图报……阿四想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顺理成章,于是,阿四来到这园中,又与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那少年发现阿四的视线,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别处。“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阳侯?”

忽然,少年开口了,声音细柔。阿四愣了愣,回头,见少年看着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说话。阿四狐疑,点点头。少年看着他,又看看谢臻,“你今日却是随谢公子来的?”

阿四再点头,“嗯。”

“何故?”

少年问。阿四皱皱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实说:“谢公子赎了我。”

闻言,少年杏目睁起,看着他,眼波流转。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问他看什么。却见少年忽而掩口,轻轻低叹一声,“真好。”

那目光,竟是妒羡交杂。阿四看着他,突然明白这目光何意,脸倏地通红,瞪他一眼,站到别处。“娈童”二字于他并不陌生,以前在涂邑,谁家男孩乱跑,长辈便会吓他,“当心被人拐去做娈童!”

初时,他不知道娈童是何意,和别的孩子一样以为被人拐去做娈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来到京城,在王瓒的启蒙下,他才终于懂得了“娈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瓒第一次带他出去,见到一名弱不胜衣的貌美男子,王瓒指着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人,对阿四谆谆教导,“那是他府中的人。”

现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辙。阿四觉得身上一阵寒栗,扭过头去,不看那少年。心里正气哼哼地,忽然,他听得一阵赞美之声响起。望去,只见谢臻正一边向众人长揖致谢,一边走了出来。“回去吧。”

谢臻向不远处对弈的几人致礼之后,走过来,对阿四说一声,便往来路走去。“哦。”

阿四顿时如获大赦,快步跟上。走两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后面满园的人都望着这里,目光满是期待和遗憾。聚会似乎还未散,这人就这么走了?他心里一阵惊讶。再看谢臻,却见那侧脸上神色安然,似乎毫无牵挂。阿四心中虽好奇,却也着实想快些走开,话咽回了肚里。待终于坐回车里,阿四心情已是轻松不已。“我回阿姊那里。”

他对谢臻说。谢臻淡淡应了声,吩咐家人上路。车子四周加了帷帐,再不复那日宜春亭会归来时,路人争相注目的盛况。谢臻端坐车中,闭目养神。阿四不打扰他,安静地待在一旁。车子奔驰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却发现方向不是城西,忙出声叫停。“我要去阿姊处!”

他瞪着谢臻,重复道。“正是去东市寻她。”

谢臻眼睛微微睁开,不紧不慢地说。阿四一怔。只见谢臻又闭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东市看一处屋舍,岂不正好。”

浓云将下昼的日头遮得光照淡淡,似将有雨。东市的大街上却热闹不减,商贾们都赶着在收市前将手里的货物易出去,愈加卖力地与人还价。马车走过集市,未几,在街边停了下来,外面的家人请谢臻下车。阿四首先撩开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车旁,只见这里离东市并不远,街道两旁的屋面都店铺,行人亦不少。而马车停着的地方,也正是一间可作商铺的屋子面前,门敞开着,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时,谢臻也已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阿姊在何处?”

阿四问他。谢臻却不答话,瞥他一眼,让家人留在外面,轻拂广袖,径自迈步入屋。阿四见他又不答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后面。屋子里有些暗,进到屋里去,却并不狭窄,地上铺着一层简陋的草席,在谢臻眼里勉强算得上整洁。怎么看也是商贾的处所,馥之看这样的屋宅做甚?他心里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帘垂蔽的小门之后透来,谢臻脚步不停,一直走过去。一阵说话声隐约传来,谢臻掀开竹帘,只见院中站着两个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装,手里还拿着幕离,却正与一个中年布衣男子说话,神情愉悦。察觉动静,二人齐齐望来。馥之看到谢臻,眉间一展,面上浮起笑意。她的嘴张了张,却略一停顿,少顷,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

谢臻含笑上前。“阿姊!”

阿四高兴地跑到馥之身旁。看到他跟着谢臻来此,馥之并不意外,微微莞尔,望向谢臻。只见他面上带着一贯的从容淡笑,眼睛却瞟向那名布衣男子。“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谢臻微笑道,“这是我师兄。”

谢臻讶然。男子一脸和善的笑意,向谢臻一礼,“河间卢文,幸会公子。”

师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听人说她清修之处正是太行山。可在面前的人装束却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雾再起。谢臻面上却神色不改,含笑还礼,“原来是卢兄,臻幸会。”

馥之知他心思,对谢臻道:“师兄学得一身精湛医术,今年出师来到京中,欲在此间开一处药铺。”

谢臻更是诧异。馥之正欲再说,这时,不远处过来一个人,似乎是屋主,向他们一礼,说后院屋舍已清理干净,请卢文前去看看。卢文答应,向谢臻和馥之告礼一声,随那人走开了。阿四见馥之顾着与他们说话,所谈的事同自己也全无关系,觉得无趣。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有小贩在卖饧糖,又想到怀里带着的几枚铜钱,心中早觉得痒痒。此时,便也见机向馥之说他去一趟门口。馥之答应,阿四带蹦地跑了出去。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谢臻两人。“馥之何时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师兄?”

少顷,只听谢臻缓缓开口。馥之抬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早知他有此问,馥之唇角弯弯,道:“他与我同师,自然医术精湛。”

“哦?”

谢臻眉头微扬,“你师从何人?”

“白石散人。”

馥之坦诚地说,面带浅笑,补充,“自名陈勰。”

谢臻怔了怔。陈勰是何人他当然知道,闻名天下的扁鹊,却在十年前退隐,不知去向了。没想到,传言说馥之拜在门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谢臻看着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着她,嗓音自喉间低低传来,“如此。馥之今日邀我来,却是为何?”

天边铅云的缝隙里露出斜阳桔红的颜色,大街上的人流还未散去,仍有卖饧糖的小贩背着竹筥守在路旁。阿四出门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贩见来了顾客,笑逐颜开,忙将筥放下来,掀开上面的布。阿四看看里面的糖,拈起一点碎块尝了尝,觉得不错,便向小贩问价。“一钱一两。”

小贩道。阿四想了想,道:“一钱二两。”

小贩笑笑,“小郎君,勿说我这饧糖是最好的春饧,便是次些的,一钱二两也没处买去。”

阿四皱皱眉头,心里嗤了一声。京城就是讹人,在涂邑,这般成色的饧糖一钱三两他都嫌贵,只是那时没钱买罢了。他不再看,向四周望望,走向另外一处。见阿四离开,小贩却急了,忙冲他道:“小郎君,二钱三两如何?可不能再少……”话音未落,只听哗一声,几枚铜钱落入筥中,一个豪气的声音道:“七钱,来十两。”

张腾见阿四叫得甜,面上亦露出得意的笑容。阿四跑上前去,只见张腾大汗淋漓,身上穿着单衣,却脏兮兮的,还留着几处泥印。阿四认出那是蹴鞠蹭下的印子,羡慕地说:“都尉今日去蹴鞠了?”

张腾笑呵呵地说:“正是。我方才在街上路过,远远便看到你,仲珩还说我认错!”

仲珩?阿四一愣,眼睛随即向他身后望去。果不其然,张腾身后不远,青云骢背上一人神色淡淡地瞥着他,正是王瓒;旁边一匹枣红白颠骏马,上面的武威侯顾昀亦看着他,面色无波。阿四脸色忽而难看。张腾让手下仆役从小贩手中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饧糖,递给阿四,问他:“你如何在此?”

阿四猛然想起阿姊也在这里的事,口里支吾:“我……嗯,自己走走。”

说着,不自然地瞥了瞥身后。不远处的王瓒却没放过这眼神,顺着看去,望见了对面街边停放着的马车和家人,心中忽而了然。他冷笑,缓缓开口,“哦?莫不是姚扁鹊要行那商贾之事?”

顾昀亦看到了对街,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在那房子上打量。阿四听出了王瓒口中的讽刺,登时双眉一竖,“才不是!我阿姊十五生辰,那是谢公子买下送她的屋宅!”

“叔父说你近来在京中结交甚广?”

院中,馥之望着谢臻,微微莞尔,片刻,不答却问。谢臻扬扬眉头,唇边不置可否地勾起。馥之笑意盈盈,继续道:“阿狐,你相识的人中若有谁得了病,可提提我师兄。”

“嗯?”

谢臻愣了愣,随后,啼笑皆非。他原先见卢文一身朴素打扮,以为资财缺乏,馥之找他来是为帮卢文借钱,不料,却是要他做牵线拉客的人。谢臻看着馥之,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堂堂世家贵女,如今竟要拉他混入市井。“既是陈扁鹊门下,报上其号便不愁病人,何须用我?”

谢臻道。馥之苦笑,“自然如此,可吾师不许透露。”

谢臻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看着他,馥之心中亦是一阵打鼓。若说治病,其实庙宫里便有医药,百姓平日里得些小病,多是往庙宫里。可里面巫祝对于医术毕竟只是略懂一二,神鬼之事飘忽不定,稍微遇到些疑难,便是难办了。于是,自前朝开始,市中有了医家的医坊,宫里的太医署百姓碰不得,却可以去医坊求医,医坊便也渐渐兴起。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医坊中接触的多是市井之人和小户人家,自然低微了些。馥之明白谢臻出身高门大户,无端要他给一间医坊帮忙自然不妥。不过据她所知,京中贵人富家多入牛毛,也并非人人请得起太医署的医官,大多也还是要到医坊请医的。卢文是陈勰弟子,医术不在话下,待日后名声壮大,医坊前途不可言喻。馥之和卢文商量过,早已准备好了拿利钱分成来加以游说,正要开口,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却是卢文回来了。“文琐事耽搁,怠慢了来客。”

卢文歉然地向谢臻行礼笑道。谢臻微笑,看看卢文,又将目光在周围屋舍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馥之欲言又止的脸上。“足下欲在此开设医坊?”

谢臻移开视线,向卢文道。“正是。”

卢文颔首。“京中医坊虽不少,但以足下之能,必可独秀于林。”

不等卢文再说,谢臻已开口,声音缓而清晰,“东市人多而广,足下初来京中,此间可以为始;然,东市流于市井,足下若图大计,将来起色之后,还须另谋他处。”

闻得此言,馥之望着谢臻,眼睛忽而明亮。谢臻却看着卢文,“不知足下可明白谢某之意?”

卢文怔住,随即,面上喜色浮现,忙向谢臻一揖,“多谢公子指点!”

谢臻略略颔首,不再言语。卢文还想说什么,这时,东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屋主正领着人抬些东西。馥之见卢文回首相顾,笑笑,道:“师兄但去,我等自处便是。卢文笑而点头,又向谢臻揖了两揖,口中告礼,再次转身走开了。谢臻看着那边众人忙碌的身影,神色静静。少顷,他回头,却忽而触到馥之的目光。她正盯着自己,明眸中盛满惊讶和笑意。“阿狐如今竟也是乐善好施之人。”

馥之笑道。谢臻扬扬唇角,深吸口气,却转身朝门外走去。馥之怔了怔,跟上去。“你要回去?”

她问。“嗯。”

谢臻淡淡答道,抬手掀起门上的竹帘,走入前屋。他高高的后脑对着馥之,遮去了那张脸上的表情,馥之心里忽而隐隐起了些小心。她望着谢臻的背影,片刻,脸上浮起笑容,“阿狐,我昨日做了甜糕,用的是新撷的带露海棠。”

“嗯。”

谢臻仍是在前面走。馥之咽咽喉咙,继续道:“你若想吃,稍后……”话没说完,却见谢臻突然停下,转过身来。馥之忙止步。宽敞的屋里倏而无声。光照淡淡,谢臻脸与馥之离得很近,俊美的轮廓上,深眸如墨,似乎隐约可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其中。馥之望着他,正想张嘴,忽然,手上一动,幕离被谢臻拿了起来,片刻,盖在了馥之的头上。馥之怔住,过了会,下意识地抬起手。谢臻却没有让开,继续将手移到她腮下,将幕离的系带绑上。“女子出门在外,时刻都要戴着幕离,可须记住。”

他的嗓音在上方低低响起。指间的温热透过丝带触到皮肤上,带起些不可捉摸的意味。馥之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的手腕和袖口,只觉一股陌生的气息隐隐拂在鼻间,藏着些似兰似菊的味道,却极是恬淡。未几,罗纱在眼前覆下,将上方的目光和呼吸隔去。“知晓了?”

谢臻的手收回,再问道。馥之犹自发愣,片刻,点点头。脸上隐隐蒸热,薄纱下,只见他的唇边笑意深深,下巴的线条流畅而优美……已是初夏时节,夜晚的庭中虫鸣阵阵,传到室中,愈加显得静谧。馥之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手里的篦子梳着发丝,动作缓慢。心里仍想着白天在那屋子里的情形,却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堵在胸中,脸上赧然。幼时,大人们曾取笑他们是小夫妻。谢臻以前也曾帮她戴过幕离,甚至还帮她穿过衣服,的确亲密。可馥之却从不认为他们是男女之情。馥之没有兄弟,却与谢臻自幼玩在一处,于她而言,谢臻是个如兄长如挚友般的存在。他们相互熟知,相互了解,即便分开许多年,当再次见面,两人的关系依旧如故……可如今,同样的事却搅得内心不安起来。是有了男女之防么?馥之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不无疑惑地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懵,那时,若非阿四拿着一包饧糖闯将进来,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想着,门上响起吱的声音,馥之的保姆戚氏捧着一叠收好的衣服进来了。戚氏是除姚虔之外,馥之最亲近的人。自馥之三岁的时候起,戚氏便一直做她的保姆,即便后来姚陵夫妇双双仙去,她也还是留在馥之身边,一直跟到了姚虔家中。如今馥之随姚虔来京中,戚氏亦是跟来的为数不多的家人之一。“叔父可睡了?”

馥之问。“还未曾。”

戚氏道,走到衣箱前坐下。馥之停下手中的篦子,望向戚氏,“为何?”

戚氏笑笑,道:“还不是阅那些策论。”

馥之闻言,颔首不语。叔父甚爱读书,每每坐下来,必先阅上一卷。只是,如今他身体不比从前,到该歇息之时,无论他做什么馥之也必定出面阻止……“说来,也有一件趣事。”

这时,戚氏忽然道。馥之望向她。戚氏问:“女君可记得那日主公提起的延寿宫筵?”

馥之颔首,“记得。”

延寿宫也在承光苑,为三十六宫之一,为太后所有。每年,太后总要在此宴请一回群臣及家眷,以示亲和恩慈。戚氏笑道:“主公下昼接到宫中来帖,今年延寿宫筵改在本月,可巧,就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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