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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庭桂(1 / 1)

馥之讶然。的确凑巧得,这延寿宫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她想了想,道:“无妨,邀去宫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却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宫筵不同以往,京中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闻言,微微沉吟。自来到京中,常有人来邀叔父宴饮。但叔父身体不好,又不喜喧嚣,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却不得。思索一会,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难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过生辰?“十五距今还有多日,到时再说不迟。”

馥之道。戚氏颔首,却又叹气摇头,一边将收拾好的衣箱阖上,一边说:“宜春亭会才过不久,太后又办延寿宫筵。老妇见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为皇家一向倡节俭,当是不同,如今看来,却是一样铺张。”

馥之笑笑,与她闲聊几句,见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

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窦宽将手中的纸帖看过,淡笑置于案上。一旁,大长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后轻轻揉肩。闻得此言,她微微睁开眼睛。“岂不正好。”

大长公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微笑,“这般好事,近来可是少有。”

窦宽看看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年初以来,皇帝选后的传言再起,太后这次延寿宫筵,便着实来得耐人寻味。说来,皇帝做太子时,本有太子妃窦氏,正是窦宽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窦妃病逝了。当时,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无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着。而登极之后,朝臣多次进言立后,皇帝却以初立未定为由一再拖延。这般状况于窦氏而言,实为棘手。当年随窦妃逝去,窦氏曾陆续送了几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们之中有人得宠或诞下子嗣,借着先太子妃的名头,后位得来并非难事。不想直到现在,其中两人已成为了夫人,皇帝却仍绝口不谈立后。想到这些,窦宽心中便是一阵恼火。立后定坤,道理谁人不晓。后宫无主,太后便是尊长,皇帝既不热心,太后本该出面主持,谁知她竟也不加干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须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窦宽却心知肚明。太后母家郭氏,河内郡豪族。本朝以来,出过两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现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当年先帝为太子选妃之时,郭后曾一心荐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愿,终定下窦氏。窦宽明白,郭后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当然不肯再相与。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后又被重提。与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满三年,此事却是再推脱不得了。这延寿宫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大长公主见窦宽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挥手让侍婢退下。“让阿荞同去吧。”

片刻,她缓缓道。窦宽闻言,将目光投来,“阿荞?”

窦宽早年丧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荞便是那女儿,今年将满十四。他想了想,摇头,“罢了。太后岂使我等遂愿。”

“那可未必。”

大长公主却神清气定,放下茶盏,向窦宽浅浅一笑,“不过是个宫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这宫筵还剩什么。”

温容自太常卿府中宴饮归来,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气。他由家人搀扶着,一路走进寝室,里面的侍婢见状,忙过来把他接住。“我未醉!都出去!”

温容却将她们挥开,脚步跌撞,一下卧倒在锦榻之上。侍婢们知道他醉后的脾气,皆面面相觑。“又醉了?”

这时,温容的妻子曾氏来了,神色担忧地走进门。侍婢们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头退到一边。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卧着一动不动的温容,伸手过去,柔声道:“夫君……”“我未醉!”

还未碰到,温容却突然将手一挥,口里嘟囔着说。曾氏收住手,见他又是这副模样,满脸无奈。正犹豫,门外忽然传来家人低低的告礼声。只听环佩轻响,一个婀娜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前。“妾拜见夫人。”

温容新纳的妾侍傅氏款款走来,向曾氏一礼,身上幽香随着微熏的夜风,俄而盈盈满室。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这个傅氏是温容两月前在章台街带回来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颜色。温容自从得了她,夜夜不离,更是喜好上了宴乐交游,曾氏以节制修身之理劝过温容几次,温容却不仅不听劝告,反对她冷淡了许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对夫君顺从,遇到这般事情,碰了几次壁之后便怯了。心中虽深恨傅氏媚惑温容,却不能拿她怎样。傅氏见惯了曾氏的厌恶之色,不以为忤,自起了身,敛容低眉站到一旁。“阿婵来了?”

榻上,温容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曾氏看看他,面色虽不豫,片刻,却还是站起身来。“好生侍候。”

她淡淡地对傅氏道。眼下状况,只有她能应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将气忍下。“是。”

傅氏恭敬一礼,声音柔柔。曾氏看也不看她,带着随侍径自地出去了。室中家人纷纷退走,傅氏看看两旁的侍婢,挥挥手,她们也应诺退下了。门阖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温容。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着的地方坐下,看向温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温容一动不动。傅氏轻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药发了……”话音未落,温容突然翻过来,傅氏惊呼一声,已被温容一把揽倒。温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却不见半点迷糊。他将傅氏压倒在身下,神色带着亢奋,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开她的衣带。傅氏双颊桃红,娇喘连连,顺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却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听说了帝陵之事?”

温容的动作忽而一缓,抬起头来。傅氏看着他,眉目间带笑含嗔。温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着她的嘴唇,“你听到了甚?”

傅氏娇笑,不紧不慢地伸手为他宽衣,声音柔媚,“现今谁人不晓,上党温唯出黄金百斤,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温栩谒陵呢。”

温容眯眯眼,笑而不语。傅氏望着他,心中念头转了转,紧问:“容郎莫非真让他来?”

话刚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声。“便让他来,又能怎样。”

温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却冷芒乍现。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顾府去察看顾铣病情。不想,待家人入内通报,出来的却是顾昀。他走下阶,向站在车旁的馥之一礼,“女君。”

馥之微讶地望着他,片刻,还礼道:“君侯。”

细论起来,这还是两人在京城里头一次单独见礼,虽彼此并不算陌生,称呼上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顾昀看着馥之,声音平和地说:“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还烦君侯引路。”

顾昀颔首,“女君请。”

说着,转身向门内走去。馥之看着他的背影,片刻,蹑起裙裾跟上。从侧门入内,只见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庑廊,曲折回转,庭院树木亭亭如盖,花草葳蕤芬芳。馥之上次来走的并不是这里,只觉幽静雅致,隔着幕离,将目光将四周景色细细欣赏。再看向面前,顾昀一身素净常服,将俊朗的仪表衬得愈加利落齐整。“府上园景甚好。”

过了会,馥之道。顾昀回头看看她,唇边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园,府中所植花木,皆经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颔首,“如此。”

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觉得有趣。谁能想到那战功显赫的当朝大司马,竟有这等闲情。几句话之间,两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许多。顾昀没有再说园木,却道:“自从叔父服下女君的药,已好转许多。”

馥之闻言,心底一阵宽慰,笑了笑。想起两日来在家中,叔父总向自己问起顾铣的病况,这下他可该安心了。“大司马自有吉相。”

馥之道。顾昀看着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将视线移开,望向前方。游廊在曲折,经过一处水榭,没多久,一处楼阁出现在庭院之中。顾昀带着馥之径自走到楼阁之前,馥之解下头上的幕离,交给同来的侍婢,随顾昀入内。楼阁临着水池,四面窗格敞开,踏入其中,只觉连日的溽热一扫而空。顾昀回头,恰凉风拂过,馥之低绾的发间,几颗珍珠缀作步摇,与颈间肌肤莹洁相映。“女君来了。”

这时,顾铣慈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顾昀不及回头,馥之却已走过去,向案前的顾铣一礼,“馥之见过大司马。”

顾铣笑容满面,拢拢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书册,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叔父今日遣馥之来探大司马,不知大司马可仍有不适?”

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顾铣问道。顾铣微笑,道:“两日来,某已觉舒适许多,痰咳亦无之前剧烈。”

馥之颔首,在座上将他细观,只见精神饱满,面色也较那日红润许多,的确有所好转。“可否赐脉一观?”

馥之问。顾铣点头,“劳烦女君。”

说着,将手伸出。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礼,为他把脉。池上的凉风自窗格中缓缓沁入,搅起案旁香炉中的轻烟,香气袅袅地四散开去。顾铣静静地倚着榻,面前,馥之专心地看着指间,眼睑微垂,修长的眉下,睫如蝉翼,将漆亮的双眸稍稍遮去。恰如当年。那女子低头将玉璜上的丝绦细细结上,过了会,抬起头来,脸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举起玉璜,说:“好了……”顾铣忽而有些失神。馥之平心静气,只觉指下,顾铣脉象甚为稳当,上次那股离乱之气已消去了许多,确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面前的人一瞬不眨地看着自己,一讶。顾铣自知失礼,忙笑笑,转头去,向顾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备膳食。”

顾昀应下,正要起身,却听馥之说:“不必劳烦。”

他讶然回头,只见馥之一脸歉意,对顾铣道:“大司马相留,馥之本不该辞。只是馥之稍后还须往别处,不能久留。”

顾昀面现诧色,掠过一丝失望。他却未再强留,少顷,微笑颔首,“如此。”

他看着馥之,忽又问:“我听女君叔父说,女君爱草植之属,曾多有研习?”

馥之微讶,道:“略晓一二。”

顾铣微笑,“我后园中有一桂树,植已二十余载,年来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请女君为某一观?”

馥之望着顾铣,片刻,点头,“自然可以。”

顾铣含笑,却又转向顾昀,道:“甫辰,叔父身体不便,烦带女君前往。”

馥之随着顾昀,又回到了来时的那片青翠的园林之中。游廊曲折延伸,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那桂树就在前面。”

顾昀说。馥之点头,将目光向前面瞅瞅,顾昀个头高出她许多,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再看看身后,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着,窸窣的脚步声,愈加显得周围幽静。馥之望着游廊两旁,只见花木繁茂依旧,参差错落,相益得彰。心里不禁又是赞叹。馥之的母亲甄氏,当年亦是好园,馥之小时候,家宅中的所有园地都像这般植满花木,阿母常常带着她去园中游玩,告诉她花木的名称和摆置的学问,馥之至今仍然记得。如今见这顾宅园林,扶疏间自有条理,竟也合乎阿母过去所说的治园之道。“这些花木摆置亦是大司马之意?”

馥之忍不住,开口向顾昀问道。顾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说话间,游廊回转,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绿草如茵,翠竹幽兰掩映环绕,一棵桂树亭亭立在其间,足有四五丈高,枝叶繁茂如盖。顾昀停下步子,转头对馥之说:“这便是叔父所说桂树。”

馥之颔首,望着那桂树,走下游廊。几块形状各异的石板寥寥铺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径,面上已经被蹋得平滑。昨夜里的一场雨,将天空洗得明净。馥之走到桂树下,抬起头,阳光在枝叶间漏下,灿灿灼目。几只黄莺轻灵地跳在枝头,声音高低婉转。“此树是我叔父年轻时所栽。”

只听顾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缓缓道,“满园花木之中,叔父最爱此木,多年来皆亲自料理。”

馥之颔首,将桂树观察,只见枝叶茁壮。她挽袖伸手,想将头顶的一枝撷来细看,刚踮起脚,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那树枝折下。她转头,顾昀的脸近在咫尺,将叶间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点点落在上面,将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觉得心中起了一阵不自然,接过那树枝,将目光移开。馥之低头看手中的桂枝,只见叶片油绿,其中两片却生了些黄斑,叶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样子。她再望望桂树和地面,树冠葱郁,也并无多少落叶,幸而这病还不算严重。“如何?”

顾昀的声音再传来。“只是些许枯病,无甚大碍。”

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会好转。”

顾昀点头。馥之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梢头,脚步稍稍移动。阳光在树叶间变幻,黄莺扑腾飞起,穿梭如影。不远处,奉命等候在廊下从人正在闲聊,被一从绿竹挡住了身影。“女君。”

片刻,忽然又闻顾昀再度开口。馥之望去,却见顾昀将手伸来,掌中,一枚玉坠温润无瑕。她愣了愣。顾昀看着她,深眸与身后的天光闪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没齿难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还于女君。”

馥之望着顾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顷,伸手接过。微风拂过发间,莺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气。”

顾昀注视着她,没有言语。这时,馥之瞥见廊下的侍婢正张望过来。她看看顾昀,片刻,道:“我还须往别处,先告辞。”

顾昀颔首,温声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语,笑了笑,随他离开桂树下。出府的路并不如来时长,游廊转过两处庭院,门口已出现在面前。马车已经备好,馥之与顾昀相互一礼,由侍婢搀扶登车。帏帘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识地抬眼,只见顾昀仍站在门前,双目望着这里。驭者叱了一声,马车缓缓走起。馥之望着摇曳的锦帘,少顷,垂眸,那玉坠攥在手中,似乎仍带着些陌生的温热。丞相长史何谡从署中回到家,下车便听家人说幼妹何氏归家来了,正在堂上见父亲。何谡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进宅中。果不其然,还未到堂前,便听到一阵嘤嘤的啼哭声传出来,正是何氏的声音。“……那廷尉到来,好生无礼……夫君就这么被押了去,仆从也不许带……我要去探望……竟说什么我是犯人眷属不得擅入……父亲……”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呜咽不已。父亲何恺端坐上首,面色发沉。何氏的丈夫吴建,原任京兆尹,几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产。皇帝当堂大怒,命御史大夫并廷尉署彻查。廷尉杨铮接下此案之后,即着手调查,短短几天,吴建的包庇行径便已证据确凿,昨日,廷尉署派人来将吴建从家中带走了。“父亲。”

这时,何谡上堂,向何恺一礼。“兄长也来了,今日之事,要为妹妹做主!”

何氏见到何谡,精神一振。何恺皱眉,“阿郁!”

何氏泪流满面,捶席道:“女儿阖家受此大辱,定与那邹平势不两立!”

何恺脸一绷,正欲说话,却听何谡道:“父亲,今上此为,实欺我何氏太甚!”

只见他上前,沉声道:“如今情势父亲也见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儿横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门何曾受此欺辱?”

何恺闻言,眉毛倒竖地低斥一声,“你住口!”

何谡却愈加激愤,脸微微泛红,“父亲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却只加些虚号便教父亲卸甲。岂不知当初若无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竖子!”

何谡话未说完,何恺猛地将手击案,将兄妹两人吓了一跳。何恺怒气冲冲地指着他,骂道:“岂敢出此无君无孝之言!”

何谡兄妹听得此言,忙伏跪在地。何恺怒目起身,一声不出地拂袖而去。“阿兄……”堂上,何氏见父亲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着兄长。何谡却没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目中利光渐聚。乌云沉沉的压在天边,将黄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风中带着些凉凉的雨气,似正与与白日里积攒下潮闷鏖战。顾昀骑马驰入城门,沿着大街往前。近午之时,他独自骑马去承光苑的鲸池查看羽林操练,看了几式,觉得尚满意,又回到京城里。连日来,黄昏之后总开始下雨,连绵一夜。顾昀望望天,催了两鞭,想赶在落雨前回府。天色渐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经渐少了,大道上空旷许多。顾昀一路向前,两旁的官署民宅不断向后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现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贩,东市就在不远,顾昀走到一处路口,眼睛瞄向那边,似乎能望见极目处一片乌黑的宅铺。坐骑脚步稍稍踟蹰,顾昀收回视线,一打马,往旁边一处道路转去。没走两步,忽然,路边一个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顾昀猛地勒紧缰绳。“君侯。”

那游侠儿打扮的年轻人见被他认出,面上尴尬地站在路旁。“曹遂?”

顾昀策马过去,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讪笑,道:“四处走走。”

他是曹让的亲弟,去年做了昭阳宫卫士,深得皇帝赏识,常护卫皇帝左右。今日虽无朝会,曹遂此时却该在宫城里才是。顾昀疑惑地看着他,忽然,面色一寒。“他在此?”

顾昀紧盯着他,压低声音问。曹遂神色一阵发虚,没有说话,却望向身后。顾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皇帝素冠锦衣,腰佩宝剑,站在一处店铺的摊前,拿起摆放着的一只靛蓝色琉璃盏看了看,颇有兴味。旁边,几名卫士扮作布衣游侠,三两地站着,目光警觉。店主人是个长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却生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过来。见他手里拿着那琉璃盏,他嘿嘿一笑,“公子,这琉璃盏乃本店独有,别处可寻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弯起唇角笑了笑。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琉璃盏,对皇帝恭敬地说:“公子且看,这色泽,深靛如碧。”

说着,将指头敲敲盏沿,“其声如磬。”

他得意地笑,“这等奇货,走遍东市也只此一处。”

天边吹来阵阵凉风,隐有闷雷滚动。“不知卖几钱?”

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静地问店主人。店主人笑笑,伸出五个指头,“五万钱。”

皇帝扬扬眉毛。“实不瞒公子,”店主人看着皇帝脸色,忙补充道:“小人这琉璃盏,来路可偏得紧。”

他看看周围,突然压低声音,“全京城除了此处,便只有皇宫里才有。”

“哦?”

皇帝看看他。乌云里的雷声更大了,路上经过的商贾一阵喧哗,都加快步子。周围卫士亦犹豫望来。这时,皇帝瞅到一人正向这边快步走来,眉间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顾昀看到这里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没心思打招呼,走过去,目光严厉地将皇帝身边的卫士狠狠一剜。店主人看到顾昀,讶然。皇帝却不慌不忙,他转向店主人,朝店里望望,“还有什么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顾昀,对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么,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无一不有……”“天将有雨,请公子回府。”

顾昀出声打断,向皇帝一揖。皇帝瞥瞥他,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确是意气之举,他想看看没了执金吾在前开道的京城是什么样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顾昀撞破,回宫也罢。他笑笑,“便回去。”

说完,转身便要向几步开外的车驾走去。“公子,这琉璃盏……”店主人拿着琉璃盏,满脸期盼地望着皇帝。皇帝看看他,正要开口。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铜铃声,望去,却是一队牲口贩子吆喝地赶着一群牛和马,匆匆朝这边走来牲畜浑身骚臭,又刮着阵风,路人纷纷掩口。将经过店铺面前时,忽然,队中的一头牛斜斜地走了出来。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让到一旁,只听哗的一声,铺上的货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天爷!”

店主人惊叫一声,忙上前驱赶那牛。“失礼失礼!”

一个洪厚的声音传来,队中领头的牲口贩子忙跑过来,把牛拉住。店主人看着满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贩子,“你赔我!”

“是!是!”

贩子仍是赔笑,满脸的络腮胡子中间,眼睛却看向皇帝这边。皇帝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纠纷,兴致勃勃。顾昀却隐约觉得不对劲,看向周围,只见那牛马队里的其余商贩一下都围拢过来,手里拉着牲口,皇帝身边的卫士都快被挤散了。顾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间寒光闪过,心中一凛,暴喝:“护驾!”

话刚出口,只见刃光乍起,商贩们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长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两名卫士措手不及,惨呼一声倒在地上。顾昀踢起面前的一块木板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刃,抽出宝剑将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车!”

皇帝也已经持剑在手,却毫无惧色,一剑结果掉侧面扑来的凶徒。牛马受惊地拥堵在一起,将去路阻断了。顾昀大喝一声,用力带开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边一个身影扑来。说时迟那时快,顾昀怒喝地将手中宝剑用力掷去,噗的一声,刃穿血肉,却是那店主人一声大叫,圆睁着双目横死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把乌亮的短刀。顾昀和皇帝皆是一惊,歹徒与卫士仍然缠斗,顾昀伸出手,猛然使劲,将面前一头牛生生推开。牛吃力,回头将犄角抵来,顾昀腰背上一阵剧痛。“陛下!”

他向皇帝大喝一声。皇帝借着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车。顾昀再不理会许多,奔到驭者位置上坐下,将鞭子狠狠一抽,马车发力向前驰去。车轮飞驰,路上行人急急避让,厮杀叫嚣的声音一下被抛在了后面。“陛下无事否?”

顾昀赶着车,向皇帝问道。身后却没有声音。顾昀回头,皇帝坐在车上,却面色苍白,双唇紧咬,冷汗已浸湿了双颊。他的眼睛强睁着,却黯然无光,右手紧紧地握在左臂上,指缝间,血液隐隐发黑。顾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头,思绪纷乱间,往见东市街口近在咫尺。一个念头划过过心中,倏而明亮。他暴叱一声,将缰绳偏转方向,马车直直朝东市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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