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珊儿都能给爷爷让棋了,看来爷爷是真的老了。”
君若珊平素还保留着孩子心性,但本质上已经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儿了。她继承了君天熙的基因,并不缺乏智商,从大人们的一系列反常里,隐隐察觉了恶运。整个棋局,君若珊都心乱如麻,有意偷偷让棋,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一局终了,君承天取得了胜利,然而,但凡是粗通棋理的人,都不难看出,是君若珊故意相让。
听到君承天的感慨,君若珊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珊儿没有让棋。皇爷爷的棋力本就强劲,珊儿远远不及,输棋是应该的。”
是时候交代遗言了。
是否让棋,君承天心知肚明。他并不与君若珊分辨,在侍从搬走棋枰后,挥手遣退了房中的侍从,这才说道:“皇爷爷老了,该去见你们祖母了。”
预感成真,君若珊烦乱的心绪承受不住,话音中终于带上了哭音,连眼眶都瞬间红透了,“不会的!皇爷爷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去见祖母!皇兄!皇兄在这里!皇兄一定能救好皇爷爷!”说到这,君若珊扭头看向了君逸羽,眼泪斜飞,“皇兄,你是不是能救好皇爷爷?珊儿舍不得皇爷爷,算珊儿求你,一定要救好皇爷爷!”
君煕佑的年纪,已经懂得死亡了。无论是作为男性,还是作为皇子,他受到的教育,都不允许他轻易流泪。他努力克制着泪意,也满怀期望地看向了君逸羽。
也许是听懂了“该去见你们祖母”,也许是感染了君若珊的哭泣,君若萱也在无声落泪。
赵羽没有能力应承君若珊,又不好直言相告,只能沉默以对。
“皇兄你为什么不说话?!”君若珊上前拽住了君逸羽的衣襟,“你告诉我,告诉我你能救好皇爷爷!皇兄你那么厉害,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珊儿……”
君若珊没有听到君承天的召唤。
“不要闹。听你皇爷爷说话。”君天熙抓住君若珊的手腕,制止了女儿的歇斯底里。
母亲的冷静,压制了君若珊的激动。她抹着眼泪伏到了君承天床前,眼泪却越抹越多。好半响之后,她才哽咽地应道:“皇爷爷有话对我说吗?珊儿都听着。”
“好孩子,别太伤心。能去见你祖母,皇爷爷心里很高兴,你也该替爷爷高兴啊。”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怎么会不伤心?
君若珊尚在襁褓时,她的亲生父亲唐昭就战殁了。她对生父毫无记忆,每每想起唐昭的死,都会十分难过,一直宠爱他的皇爷爷即将辞世,她又哪里能高兴?
君若珊好不容易搁置的眼泪,再度上涌。
君承天怕她哭嚎,趁着她还能听见自己说话,抢先说道:“珊儿,皇爷爷有话交代你。你方才一心急,就将父王喊成了‘皇兄’,可见心眼里没有认同羽儿这个父王。这样是不行的。”
君若珊的确还记着“皇兄”,只是被君天熙罚写一千次“父王”后,她畏惧惩罚,才提醒自己改口。人在情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喊出了心中认定的称呼,君承天若是不提,君若珊根本察觉不到疏忽。
生死离别之际,君若珊无心害怕惩罚,不过,意外之下,她的泪道难免一堵,倒是方便了君承天说话。
“往事已矣,珊儿你得答应皇爷爷,还有佑儿萱儿也是,你们都得忘记以前的称呼。”君承天指着君逸羽,对三个孩子强调道,“记住,从君逸羽这个人与你们母皇大婚起,她就是你们的父王了。夫妻一体,你们若是不认这个父王,不仅是对父王不孝,也是对母皇不孝。”
从古至今,“不孝”向来是滔天大罪,前朝以来,更是将其列入了“十恶”。尊贵如天子,也不可损伤孝道,更别说君若珊了。她被“不孝”这个罪名吓得大吃一惊,连忙辩解道:“珊儿没有不孝,只是父王从前是……珊儿只是一时不习惯喊父王。”
“一年了,该习惯了。”
皇爷爷这是怎么了?这是非要说我不孝吗?君若珊急得六神无主,又不知道如何摆脱罪名。
“皇爷爷放心,佑儿一直将父王视如生父,一定会孝顺母皇和父王。”君煕佑郑重叩首,起身之时,悄悄给君若珊递了个眼色。
君若珊接到弟弟的提醒后,这才知道出路。她咬了咬唇,也叩首道:“珊儿也视父王如生父,皇爷爷放心。”
“好!”君承天以君若珊为切入点,要的就是君煕佑的“视如生父”。他趁热打铁地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们去给父王磕三个响头,把今天这句‘视如生父’记进骨子里。”
君煕佑二话不说就转向了君逸羽,君若珊迟疑了片刻,也跟着膝行上前。
赵羽注意到君若萱的沉默流泪后,就把她牵到了身边,此刻君若萱挣脱了她的手掌,她还以为小家伙是避让兄姐的跪礼,没想到君若萱走到兄姐身侧,也跟着跪了下去。
“砰!砰!砰!”
三个响头敲在了君承天的心坎上,也几乎敲破了赵羽的泪腺。
赵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君承天,就是在这张病床前。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君承天就对她满心关爱,及至临终,这位老人,还在为她保驾护航……就算君承天是因为君逸羽,也是赵羽实实在在地接受到了君承天的爱护。赵羽眼底含泪,对这位如祖如父的老人,她是真的滋生了亲人将亡的悲痛。
以君承天的状态,根本不该操弄心机。达成目的后,他一桩心事落定,力气都衰弱了不少。三个孩子磕头时,他躺回床上,缓了缓气,见他们回来,他又语带欣慰地赞叹道:“好!跪得好!不愧是我君承天的孙子!皇家亲情艰难,将来也许外面会有小人挑拨离间,记住今天这一跪,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对父王忤逆。”
赵羽吞掉嗓中的泪意,道:“父皇不用担心我。我与他们三个,都相处得很好。”
“羽儿你一向对他们很好。只是盯着皇家的眼睛太多了,小人难防,我不得不对他们多交代几句。尤其佑儿……”说到这,君承天对君煕佑招了招手。
君若珊让出了最靠近床头的位置,君煕佑上前,君承天拍着他的胳膊说道:“佑儿你向来是个好孩子,只是外头的小人太多了,你又是唯一的皇子,皇爷爷只怕你被外头的小人哄骗。佑儿你记住了,你们的父王母皇,只会有你们三个孩子,暂时不册封太子,只是因为朝局多变。太子只是个虚名,只要你不动歪心思,你就是本朝独一无二的储君。将来如果有人用太子之位挑唆你,就是在害你。那样的小人,见一个杀一个,不要理会他们的混账话。”
听到“只会有你们三个孩子”,君若珊诧异地看向了君逸羽。
赵羽理解君若珊的惊奇,对她安抚地挤了一道笑纹。
君煕佑不好在长辈说话时插嘴,等君承天说完后,他却急着说道:“佑儿喜欢弟弟妹妹,多添几个弟弟妹妹,宫里才热闹。皇爷爷,佑儿不惦记太子之位,您用不着让父王……不用这样安排。”
佑儿以为父皇不让我有亲生孩子?赵羽知道,君逸羽子宫受损,就算不是与同性相恋,也注定不会有亲生孩子。此外,就算赵羽是男儿身,也舍不得让君天熙生孩子。
赵羽打算说自己生不了,嘴唇刚动,君天熙已经说道:“君煕佑,你皇爷爷在对你交托遗愿。”
只有在极度不满时,母皇才会直呼名姓。君煕佑打了个寒颤,连忙应道:“佑儿记住了。皇爷爷放心,佑儿不会动歪心思。若是有小人挑拨,我就把他们交给母皇父王处置。”
“好,记住了就好。”
君煕佑处告一段落,就轮到君若萱了。
君承天本想摸摸小孙女的头,又怕给她传上病气,便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笑道:“萱儿,好好长大。”
君承天对君若萱只有这一句祝福,他的殷切眸光,却为这句简单的祝福,赋予了重于千金的分量。
君煕佑本来被君天熙吓着了,注意到皇爷爷的目光,他很快又想起了悲伤。特别是想起母皇提及的“遗愿”二字,向来以“男儿有泪不轻弹”为准则的君煕佑,眼泪直接掉出了眼眶。
安慰君若珊失败的经历,让君承天吸取了教训,此刻,他改成了用行动安慰,伸手又拍了拍孙儿的胳膊。
赵羽确定君承天的脉象后,就派人通知君康逸夫妇了。君康逸在皇城办公,萧茹在翼王府也离得不远,早在君承天与君若珊对弈时,夫妻俩就赶到了。
“逸儿。”君承天看向了君康逸,“你们夫妇都是稳妥人,叔父就不嘱咐你们了。你们生了个好孩子,叔父感激你们。当年在草原上,叔父就想与你们永远做一家人,这个愿望,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奶娘和哥哥在天有灵,想必不会怪我吧。”
君康逸从出生起就与君承天在一个屋檐下,小时候不懂事时,他一度以为君承天是自己的亲叔父,即便后来君臣有别,在他内心深处,依然视君承天为至亲。对于君康逸而言,君承天已经是他唯一在世的至亲长辈了,他几乎像是在失去另一位父亲。八壹中文網
知道君承天不喜欢生分的皇家称谓,君康逸掏出从前的称呼,否定道:“奶奶最看重叔父,我爹也事事以叔父为先,他们肯定不会怪罪叔父。况且爹还有两个孙子,叔父不用觉得亏欠。羽儿能侍奉陛下,也是羽儿的福气。”
“福气?茹儿也这么想吗?”
萧茹加入翼王府后,享受了二十多年的皇家恩泽。君承天将她以侄媳相待,给予了她长辈的关护,二十多年下来,就是个草木,也该长出一些真心了,萧茹又怎会无动于衷?她不忍君承天带着自责离世,不假思索地表态道:“是福气。两情相悦,就是世人罕有的福气。陛下的身份,能青睐羽儿,更是旁人烧高香都求不来的福气。”
君逸羽毁掉自己的女子胞后,萧茹就接受了她倾慕同性的事实。到了孩儿死而复生的时候,萧茹只要她平安喜乐,就心满意足了。孩儿与陛下重新相爱,萧茹亲眼见证了孩儿的欢喜,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一个长孙蓉,她只会一门心思高兴。是以,萧茹说“福气”,不单是宽解君承天,严格算来,她说的也是真心话。
“那我就放心了。孩子们还小,不是见证生死之别的年纪。逸儿茹儿,你们帮我把三个孩子带出去吧。“
“康逸……拜别叔父。”君康逸稽首至地,停顿良久,才艰难地撑开声带。
“拜别叔父。”萧茹也跟着大礼拜别。感受到夫君的伤心,她倒是替君康逸落泪了,起身之际,又连不跌偷偷擦拭。
赵羽低声安慰了君若萱几句,亲自把她交到了萧茹手中,君康逸也牵到了君煕佑,没想到,三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君若珊,反而不肯听从安排。
君若珊意识到最后的告别,膝盖扎在地上,怎么都不肯起身,还嚎啕道:“我不走!皇爷爷你也不许走!皇爷爷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想给我找驸马吗?驸马都没选到,皇爷爷要是走了,我这辈子都不成婚了!”
“珊儿,皇爷爷看不到你成婚了。你若是真的不想成婚,不成婚也好。你母皇只希望你做个开心的公主,皇爷爷也想通了,只要你长乐安康,成不成婚都好。听话,出去吧。你将来要是真有了驸马,带他去乾陵看爷爷,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皇爷爷要想看驸马,就得活着看!您若是走了,珊儿就再也不开心了!”
眼泪随音波传染,连君康逸的眼角都漏出了泪珠。君煕佑泪如泉涌,却扯着君若珊的袖子劝道:“皇姐,皇爷爷还要和母皇说话,我们该出去了。”
萧茹也试图拉走君若珊,然而力量不足。赵羽与君康逸碍于身份,也不好对君若珊动手,只能用言语相劝。君若珊油盐不进,闹了白天。最终还是君天熙出面,君若珊害怕母皇的冷脸,这才不情不愿地被人拉了出去。
有君若珊之前的哭闹作对比,只剩下三个人的寝殿,显得格外寂静。
君天熙跪立在君承天床前,垂眸无言,君承天望着女儿,却像是有千言万语。赵羽看看君天熙,又看看君承天,犹豫了片刻,道:“父皇似乎有话对陛下说,要不,我也先出去?”
赵羽嘴上像是在征询君承天,眼睛却关注着君天熙。她想陪君天熙送别至亲,又怕自己在场会碍事,委实有些纠结。没想到,君天熙点了点头,君承天却拒绝道:“不用了,羽儿你留下就好。”
“是。”赵羽不见君天熙反对,才出声应命。
寂静。
寂静的寝殿,仿佛是君承天即将寂静的生命,赵羽觉得君承天最后的时间不该在寂静中浪费,有心说些什么,又找不到任何头绪。
眼看着君承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赵羽不希望他们父女后悔,打算问君承天还有没有心愿,君承天却先开口了。
“我写了一份遗诏。我死之后,只想早点去见你们的母后……葬礼都是虚文,不要铺张……用汉家故事……就够了……”
君承天一边吩咐,一边从床内摸出了一个小木匣,赵羽见他明显气力不济,连忙想上手帮忙。发现君天熙也起身了,赵羽便不再去接木匣,改成了扶住君承天的身体。
君天熙从君承天手中拿到木匣后,又重新跪回了原地,叩首道:“儿臣领旨,一定遵旨行事。”
赵羽此时刚帮君承天躺稳,余光发现君天熙俯身,她也想跟着跪拜,没想到,刚收手,就被君承天抓住了手腕。赵羽诧异地看向君承天,迎面撞上了他期盼的视线。
君承天说:“羽儿,熙儿就交给你了。”
赵羽一瞬间就想到了两天前的情形,知道君承天还惦记着自己的承诺,她想都没想,立马点头道:“父皇放心。我会一直……”
一只玉手覆盖赵羽的嘴唇,阻断了她的后话。
五月中旬的玉安,空气中已经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暑气。君承天的病体不可贪凉,孩子们却正处在体热的年岁,为了合理地降低室温,内侍省在太上皇寝殿外间布置冰盆,让寒气细细透入内室,中和出了恰到好处的室温。
这种不冷不热的温度里,君天熙的手掌却凉得像一块冰片,以至于赵羽打了个激灵。随后,赵羽顾不得惊讶,本能地抬起双手,将君天熙的手掌捂入了掌心。
君承天功败垂成,看着她们交叠的手掌,简直不知该喜该忧。
从君承天开始交代遗言,上到君康逸,下至君若萱,每一个人都难掩泪意,唯有君天熙,始终是一副冷清模样,仿佛游离在悲伤之外。赵羽突然想到,君天熙冰凉的体温,就是她内敛的悲伤。
掌心是君天熙冰凉的手指,眼前是君承天热切的视线……赵羽心一横,握着君天熙的手,一起抓住了君承天的手背。
“好!”君承天看懂了君逸羽无声的表态,大感快慰。
君天熙偏头看了一眼君逸羽,没有抽出手掌。
一声叫好,似乎抽出了君承天最后的力气。他艰难地翻动手腕,将君天熙和君逸羽的手掌紧密地锁在一起,含笑道:“熙儿……往后的日子……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强你所难……父皇愿你……随心所欲……诸事……如意。”
语罢,君承天永远地合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