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六年五月丁亥,华朝太上皇君承天薨于宁寿宫,享年六十二岁。遗诏丧葬从简,用短丧之制,七日而葬,以日易月,十三日小祥,二十五日大祥,二十七日除服。
华朝皇帝大多短命,在华朝的历代先帝中,君承天是唯一年逾花甲的人,他的乾陵,从他登基后不久就动工,也是大华营造得最久的帝陵——三十年下来,早已布置妥当。再加上君承天薨逝前卧病了一月有余,经办国丧的官员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尽管“七日而葬”让他们有些意外,倒也不觉为难。
满朝举哀,哭声震天,将国丧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尤其出葬之日,在场之人无论高低贵贱,为了前程和声誉,拼着捏青大腿,也誓要逼出眼泪。
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为丧主的皇帝连声呜咽都没有,显得格外特别。众人就算想装瞎,也苦于没有机会。更有几个功力差的年轻官员,当场就忘了哀哭,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好在庙堂上不缺见多识广的高官,他们该怎么哭就怎么哭,很快掩盖了这个不和谐的插曲,还有机灵人不忘用“大悲无泪”盛赞陛下的孝道。
大悲无泪?
有些细心的人回想近九天的情景,意识到太上皇登遐以来,陛下一直没有落泪,心中着实有些犯嘀咕。
从年初起,陛下与太上皇失和的消息,就传得满朝皆知,如果短丧遗诏不是太上皇的亲笔,有些人都要怀疑陛下故意怠慢太上皇了。
不管外人怎么想,君承天按照自己的遗愿,早早地与亡妻躺在了一起,可以安心地奔赴九泉了。地上的事,已与地下的他无关。
哦,不,还有一件事与君承天有关。盖棺定论,已经成为华朝先帝的君承天,需要谥号和庙号。
前朝齐国以来,皇帝谥号堆砌美字,让谥号失去了评定功过的功能,后来,这个盖棺定论的功效,移到了庙号头上。
除了亡国之君,每一位驾崩的皇帝,都能得到一串长长的美谥,君承天自然也不例外。至于庙号……君承天接管江山时,大华陪高宗皇帝经历了二十多年醉生梦死的日子,朝野一片颓唐;君承天禅位之际,国家物丰人和,欣欣向荣,大有盛世气象。君承天的政绩,在华朝历代先帝中,几乎仅次于华太*祖,议定庙号时,按说不会有多少争议,结果却闹出了一场大风波。
礼部以为君天熙对君承天不满,拟写庙号时自作聪明,呈上了几个不功不过的庙号。君天熙一个都瞧不上,趁着群臣在场,命他们当场集议,也只听到了“文宗”“德宗”等寻常庙号。
君天熙认为父皇有中兴之功,至少可称“中宗”。朝臣们拿一堆平平无奇的庙号充数,听进君天熙耳中,全是对亡父的否定。她越听越气,最后脸上都透出了怒色,偏偏工部尚书刘蒙误会了君天熙的脸色,为了逢迎皇帝,他竟然提出了“安宗”。
仅看字面意义,“安宗”似乎是一个褒称,但是前朝齐安宗是个出了名的废物,若是选定这个庙号,相当于把“庸主”二字盖在了君承天坟头上。
君天熙暴怒,以“不敬先帝”之罪,将刘蒙贬往岭南,若不是赵羽拦着,她险些剥光他的官身。
三品尚书直接降成了九品小官,还要左迁至不毛之地……对于一位事业有成的官员而言,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君天熙纯粹是不能容忍他人侮辱亡父,剩下的官员却自发解读到了“杀鸡儆猴”。联系着君天熙的“不敬之罪”,他们总算知道了陛下的心思,“中宗”“宣宗”接踵而至。
君天熙提出了“太宗”。
太宗?
即便庙号泛滥,“太宗”依然是一个分量极重的庙号,它背后蕴涵的褒赞,几乎仅次于开国皇帝的“祖”字。承天一朝,文治复苏,颇有盛世重光的兆头,但是因为君承天执意要立女储,激发了剧烈的党争。再加上北疆时受侵扰,又未曾收复失地,认真算起来,天熙初年的动乱,也是承□□留下的隐患……文武两方面综合起来,承天帝的功业,承担“太宗”这个名号,有些勉强。
此外,拥护女帝的大臣,还有一重不能出口的心思。当今陛下有开疆拓土的大功,文治之上也不亚于她的父皇,如果先帝拿走了“太宗”,今上千秋之后,该用什么庙号?
刘蒙的狼狈犹在眼前,无人敢试探天熙帝的锋芒。百官试着劝谏后,见君天熙心意已决,很快选择了退让。
君天熙踩着众臣的敬畏,返回了内宫。
御前服侍的宫人内侍都知道陛下心绪不佳,消息灵通的,还听说了方才的庙号之争,纷纷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连路边的夏蝉都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反常地寂静无声。
君天熙在一片死寂中走进了延英殿,呆坐半响后,拿起了国丧期间耽误的奏疏。
若是按君天熙平素的习惯,她批阅奏疏时,总会遣退侍从,今天陛下没有发话,他们只能偷看慕晴的眼色。
今天的慕晴不敢自作主张,她视而不见地耷拉着眼帘,默默等待救星。
救星来得很快。
赵羽匆匆安顿了君若萱,很快赶来了延英殿。发现宫人的呼吸中都是谨慎,她无声一叹,挥手遣退了众人,亲手关上了殿门。
“陛下为父皇拿到了‘太宗’的庙号,父皇在天有灵,得知陛下这份孝心,一定会很开心。”赵羽走到君天熙身前,取走她手上的御笔,将她不由分说地揽入了怀中。又半哄半劝地轻声说道:“你这些天一直没怎么睡,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听我的话,先歇歇好不好?”
君天熙像一把拉到了满月的硬弓,在一怒之后,释放了悬而未决的压力,终于抵达了崩溃的边缘。赵羽明显感到,君天熙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夏衫单薄,不久,赵羽就发现了眼泪的温度。
君天熙终于把悲伤哭了出来,赵羽反而松了口气。她顺抚君天熙的背脊,温声引诱道:“想哭就大声哭出来,这里只有我。”
“我不想哭!他凭什么逼你发誓!连刘蒙那些外臣,都以为我要给他恶谥!如果他不是我的父皇,我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呢?赵羽就在君天熙身边,把君天熙的矛盾看得很清楚。君天熙的悲伤是真的,痛恨也是真的。如果君承天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当初第一杯春*药,就足以让他们反目成仇。好不容易时过境迁,无需君天熙再为朝政牺牲,君承天又用一杯屠苏酒,唤醒了君天熙的屈辱。及至临终之前,君承天还罔顾君天熙的意愿,想要听到“君逸羽”的承诺……君承天的作为固然是想为女儿好,结果却是将君天熙架在了爱恨之间,连悲伤都难以释怀。
赵羽太心疼君天熙了,又不能谴责君承天最后的爱女之心,只能哄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一起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我真的不想为他哭……他一次次把我憎恶的东西塞给我,死之前还逼你发誓,还说愿我随心所欲,真是太可笑了!我凭什么为他哭……”
“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我那天也没有发誓,只是一起握握他的手,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点。都过去了……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不哭,我都陪着你。都过去了……”
我都陪着你?
君天熙像六年前一样,紧紧拥住君逸羽,在她怀里哭尽了所有的悲痛,也哭尽了所有的委屈。
……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