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在君天熙身边见证了“神龟负石”的诞生,对仙佛鬼怪都有些不以为然,是以,明觉的行为在她眼中有邀宠媚上的嫌疑,以至于她转述起来都替明觉心虚。
“宁国寺很缺香火?”赵羽也满脸古怪。
“噗呲!”慕晴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喷了,又连忙捂嘴告罪。
君天熙的嘴角也勾了起来,却只是好笑地说了一句,“朕没有那么小气。”
“也是。”赵羽尴尬地揉了揉额角,“他们是大华国寺,要拍马屁也该找你才是。”
“那殿下见明觉吗?”慕晴嘴上问着殿下,眼睛却移向了君天熙。
今日行程紧凑,本不该为明觉驻足,只不过,佛家高徒主动奉上舍利子,传出去能助长皇室的威信,慕晴这才替他通禀。此外,舍利子若是旁人的也就罢了,但玄慈大师……慕晴的直觉告诉她,陛下也许有兴趣。
“见吗?”赵羽日常都在陪君天熙料理国政,政治敏感几乎成了她反射孤,她也和慕晴一样,想到了佛家的影响力。
据说,天熙帝继承皇位的那年,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君承天,春祭时路过玉水,遇见了一只负石而来的神龟,龟背上的那块玉石碑上,刻着“天熙受国,君华万年”八个金字。君承天拜领天谕,当场就决心禅位,经过七日斋戒后,他退位成太上皇,让天子宝座迎来了第一位女性主人。
天熙帝登基后功业日隆,尤其晙胡双乱后,天熙帝在玉安临危之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车鸾东移”的建议,选择了“与百姓共存亡”,更是赢尽了民心。后来大华转危为安,荣乐王还收复了失陷多年的蓟简二州,半年之后,陛下又在荣乐王的辅助下攻克了漠南……寻常的大华子民,刚从战乱将至的恐慌中缓过神,就迎来了国威重振的扬眉吐气,再回想起“神龟负石”,越发相信天熙帝是天命之君。
赵羽在华朝民间没少听到神龟负石、天命女皇的传说。君天熙名正言顺地做了十二年储君,又有政绩傍身,却因为女儿身,到头来还是打造了一个“天谕”,才勉强完成禅代。如今君天熙已经坐稳了皇位,明面上固然无人直接反对女人为帝了,私下里却依然不乏微词。佛门献宝也好,舍利显灵也好,只要能为君天熙增光添彩,就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如果明觉声称的是君天熙让舍利子“佛香四溢”,赵羽一定建议君天熙大张旗鼓地接见他。
可明觉偏偏……荣乐王的名望已经足够耀眼了;君天熙半年前下旨明确“皇夫摄政王君逸羽”的批阅奏疏之权,更让朝野内外产生了“二圣”的说法。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虽然赵羽与君天熙在华朝国政上一直同心,但外人不知内中情形,见到“二圣”,难免多出一些向背之心。赵羽不需要这种多心,念头转到这,便又补了句,“我看还是别见了?”
“见吧。”君天熙摇了摇头。
“天不早了。你也不是十分信佛,还真相信明觉说的佛香四溢?我们还得早点回京呢,还是别见了吧?”赵羽相信,自己能考虑到的东西,以君天熙的明敏,一定早想到了。群臣的动向不能挑拔她们的关系,但群臣的多心,却能滋生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赵羽不懂,明明不见明觉更省心,君天熙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是我看得太浅了?其实见明觉才更有利?
“见吧。”君天熙很坚持。看出了君逸羽的不解,她又解释道:“玄慈享寿百年,福泽深厚。无忧子大师曾说你恐会年寿……得到玄慈的舍利子,就当是个口采。”
慕晴心中叹了声,“果然!”她就知道,陛下一直牵挂皇夫的寿数,肯定不会错过任何机会。
赵羽这才明白,原来,君天熙选择接见明觉,的确是看到了更大的利处。这个利处虚无缥缈,却足以压过任何政治考量——只要能保佑她长寿,哪怕她反佛,也愿意为之破例。
面对君天熙这份心意,赵羽丝毫都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她含笑应道:“那就见吧。”
每天都看到的东西,连续不断地看上半年,就算是世上最新奇的物件,也该让人看习惯了。依此类推,理论上来说,君天熙早该习惯君逸羽专注而温柔的注视,她却依然心悸。
既便心悸,她却从来不肯躲开视线。
从今年上元开始,慕晴就有一个百思不解其解的困惑——陛下与皇夫分明只是普普通通地坐在一起,她却常常无来由地想到“如胶投漆”那个词。尤其她们对视时,慕晴甚至觉得自己的在场很多余。
慕晴默默行礼后退,将明觉召到了车驾跟前。
圣驾起程之际,正是万众瞩目的时候。明觉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上贡舍利子,实在是难以摆脱当众献媚的嫌疑。赵羽在漠北见识了岱勒的巧言令色后,就无法再轻易信任他人,加上她本就不信佛道,虽然觉得明觉长得不像马屁精,心底还是难免有一分先入为主。
让赵羽意外的是,明觉来到御前后,很是寡言少语。他持礼甚恭,却不乏佛子风范,奉上舍利子时,也只是简单复述了那句“佛香四溢”,便不再多言。年轻的面庞上,是属于方外高人的平静。
赵羽一向不喜欢用恶意揣度他人,见此情景,她很快收回了心中的偏见。退一步想,面前这位年轻的绯袍高僧就算是个真神棍,能为皇家所用,在赵羽这里,便是个好神棍,她实在不必思量过多。
既然明觉没有多话的意思,赵羽也乐得简单。她收下舍利子后,温声感谢了几句,就结束了这场见面。
赵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么材质,但从本质上来说,不管玄慈是什么高僧,舍利子总是从死人身上出来的东西。赵羽与玄慈素未谋面,要触碰陌生亡者的物品,心里多少有些负担。好在,明觉拿出的舍利子,包在一个布囊中。
赵羽将布囊捧入手心,从始至终,连眉毛丝里都看不出半分勉强。明觉离开后,她更将布囊放进了怀中。
将舍利子安置在胸口后,赵羽牵起了君天熙的手,言笑晏晏地说道:“我以后一直随身带着玄慈大师的舍利子,一定能陪你一起长命百岁。”
此时御驾已经踏上了归程,随着马车摇曳的节奏,君天熙一寸寸地握紧君逸羽的手心,仿佛是一起握紧了飘忽的命运。
君逸羽出生不久,玄慈大师就曾为君逸羽批命。因为这一层渊源,君天熙也觉得玄慈与君逸羽有缘,所以乐见她得到玄慈的舍利子。
玄慈若能保佑君逸羽长寿,自然是君天熙梦寐以求的好事。
若是不能……
其实,只要与君逸羽在一起,君天熙什么都不怕。
哪怕命运还要作弄于人,最不济,她也可以与君逸羽……同分年寿。
金根车檐的龙铃叮当作响,与黄金般的季节相得益彰,君天熙枕着君逸羽的肩膀,安逸地放松了身心。
赵羽配合地移了移胳膊,让君天熙靠得更舒服,后来见君天熙似乎快睡着了,她干脆把她圈进怀里,用身体为她提供了靠枕。
微风浮动车帘,赵羽看到,秋阳普照下的天地,每一寸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空气中还隐隐飘来了桂子的芳香。
她紧了紧怀中的君天熙,惬意地笑了。
诗家常叹秋日寂寥,此刻的赵羽却觉得,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时刻。
君天熙,君天熙。
……
从君承天病重起,赵羽与君天熙就开始了分房而居。赵羽突然发现,在不能与君天熙同床共枕的日子里,即便每日见面,她依然对君天熙积攒了太多思念。
在无人打扰的车内,仗着君天熙睡着了,赵羽眼也不眨的凝视着君天熙的睡颜,思念终于发酵到了极致。
她在金桂的芬芳里,把君天熙的名字默念了千万遍,怎么念都不嫌枯燥。
君天熙,君天熙。
……
她私心里觉得,君天熙这个名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君天熙,君天熙。
……
她固执地断定,窗外黄金般的风景,与君天熙相比,不值一顾。
……
君天熙。
君天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