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选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娜音巴雅尔一旦有所闪失,漠北各方势力必将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娜音巴雅尔当年亲自前往玉安,的确是极为冒险的事情,而从当时的天下形势来看,娜音巴雅尔没有涉险的理由。所以君逸羽后来其实一直想不通,不明白娜音巴雅尔为什么会亲自出访华朝。八壹中文網
而今听说娜音巴雅尔是为了寻找自己才甘冒奇险,君逸羽一讶之后,立时便信了。但是,当年在漠北,她就无法回应娜音巴雅尔的情义,如今的她,更不能。
君逸羽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随娜音巴雅尔回漠北。她不愿用直白的拒绝再次践踏娜音巴雅尔的骄傲,只好装聋作哑,转而举起了手中的君康舒日记,问道:“我叔父的这些遗物,真的就这样轻易还给我了?”
“自然是还你了。不然,我还能用这些东西逼你陪我回漠北不成?”娜音巴雅尔笑容惨淡,眼底隐含泪光。
君逸羽不敢细看娜音巴雅尔的神情,点头道:“那我就把它烧了。”
语罢,君逸羽起身离席,从怀中掏出火引子,点燃了君康舒日记。
为了彻底销毁君康舒日记,君逸羽是一页一页烧的。燃烧的纸页聚集成火堆,明灭的火光映照在君逸羽的侧脸上,让娜音巴雅尔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娜音巴雅尔走到君逸羽身边,打算像多年前一样,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寻求曾经的慰藉,却碍于君逸羽的蹲姿,难以如愿。她思忖了片刻,蹲身抱住了君逸羽的左臂,将侧脸枕在了君逸羽肩上。
手中是撕了一半的君康舒日记,眼前是日记烧出来的火堆,君逸羽有心躲开娜音巴雅尔的亲密,又担心烧着娜音巴雅尔,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在君逸羽想清楚对策之前,娜音巴雅尔已经开口说道:“木都格,那年攻占兀朵部后,在兀朵部驻地,得知呼德他们的死讯,你为了安慰我,对我说,立侄儿做汗皇,等他长大了,他会嫌我功高震主。由此可知,你一直明白震主则身危的道理。你如今处处谨慎,也是想要避免猜疑吧。木都格,你应该是自由的苍鹰,而不该是笼中的困兽。随我回漠北吧。只要你陪我回漠北,我愿对永生天发誓,与华朝永保太平。终我一生,再不南顾。”
君逸羽与娜音巴雅尔见个面都百般推脱,的确是为了避免猜疑,但是她不是怕功高震主,而是怕给君天熙添乱。
想到君天熙,君逸羽空出右手,伸手扶正了娜音巴雅尔的脑袋,摆脱了她的依偎,还试图抽出自己的左臂。
娜音巴雅尔用胳膊紧紧锁住了君逸羽的左臂,不肯撒手。她偏头仰望着君逸羽的面庞,有些乞求意味地说道:“此番大败,我威信扫地,你不担心我的安危吗?这些年来,一直有很多狼子野心的人觊觎我的忽彦之位。我如今战败北归,必将压不住他们‘另选忽彦’的呼声。木都格,我真的需要你陪我回漠北。”
君逸羽心知,如果娜音巴雅尔的处境真的危如累卵,她前些天撤兵漠北后就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老窝,而不是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担心弄伤娜音巴雅尔,君逸羽不敢强行挣脱她的双手。为了让娜音巴雅尔松手,也是为了让娜音巴雅尔死心,君逸羽狠了狠心,垂眸说道:“巴雅儿,只要你真的做到‘与华朝永保太平’,华朝就是你最大的靠山。”
娜音巴雅尔此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复兴大宏”,而宏朝衰败于华朝之手。建议娜音巴雅尔以华朝为靠山,对娜音巴雅尔而言,无异于一柄利刃。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君逸羽时,这把锋利的刀剑,更是直接插入了娜音巴雅尔心窝。
娜音巴雅尔心口一凉,颓然地放开了君逸羽。哪怕是久违的“巴雅儿”,也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暖意。
君逸羽真心希望世间永远不再有战争。她抿嘴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巴雅儿,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小民无辜。你此番南征,想必亲眼看到了,漠南安护府统治下的猛戈人,不乏心向大华者。短短五六年就能让漠南归心,可见华朝未曾薄待草原子民。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只是熙……陛下不是好大喜功的人,只要你能真心约束部众,不再侵犯大华,陛下必不会对漠北穷追猛打。永保太平,对天下的小民来说,才是最大的福祉。”
娜音巴雅尔站直身体,半响没有说话。
君逸羽相信娜音巴雅尔是真心认为“小民无辜”,但也深知娜音巴雅尔“复兴大宏”的信念。她本不指望能三言两语劝娜音巴雅尔收手,看到娜音巴雅尔起身拉远了距离,她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叹。
此前为了推开娜音巴雅尔的依偎,君逸羽没能把君康舒日记烧完。在娜音巴雅尔的沉默中,君逸羽重新点燃了君康舒日记。她一页一页地撕掉君康舒日记,一页一页地投入火中,心中想到,等手中的日记全都烧成灰烬,她与娜音巴雅尔,就该分别了。
娜音巴雅尔说得没错,山高水远。
这一别,恐怕就她们的永别了。
曾经肝胆相照的旧友,即将在话不投机的沉默中永别……君逸羽早就知道,她与娜音巴雅尔之间,相见不如不见。此刻,她还是感到了惆怅。
“你叔父笔记里写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什么?”
君逸羽本以为娜音巴雅尔不会再说话。她心怀伤感,乍然听到娜音巴雅尔发问,有些反应不过来。
君康舒日记里,唐昭之死等内容,事涉华朝朝堂。娜音巴雅尔以为君逸羽顾忌两国有别,又补充道:“我是说,你和君天熙、长孙蓉的私情,是真的吗?”
就算娜音巴雅尔不是敌国的掌权人,仅仅考虑她曾经的告白,君逸羽就不该与她谈论自己的感情经历。君逸羽加快速度,将最后几页君康舒日记投入火堆,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看来是真的。”娜音巴雅尔笃定道。
君康舒日记里那些关于君逸羽的儿女情长,如果都是胡编乱造,以君逸羽的性情,必会反驳。君逸羽避而不答,反而让娜音巴雅尔确定,君康舒的记载,不是空穴来风。
娜音巴雅尔想起君逸羽提及“陛下”时的口误,半问半猜地说道:“你喜欢的人是君天熙?”
不久之前,易清涵猜出了君逸羽的意中人。如今又被娜音巴雅尔猜中心意,君逸羽念及娜音巴雅尔的敏慧,倒也不觉纳闷了。她只是有些无奈地说道:“巴雅儿,我真的该走了。你如果没有别的话想说,那我就喊人进来搬箱子了。”
天熙五年冬天华朝皇宫中的那场意外相逢,君逸羽远行回京,明显是急着进宫,才会意外撞见娜音巴雅尔。娜音巴雅尔早就该想到,那年唐突奔赴万宁山的君逸羽,是急着见君天熙。她自嘲道:“你离开漠北前,我问你‘是不敢喜欢女人,还是不喜欢我做你的爱人’。你说是‘后者’。如今看来,你果然没有骗我。”
曾经面对娜音巴雅尔的告白时,君逸羽不愿再次承受失去友谊的痛苦,一度为自己感到了委屈。现今的君逸羽,亲自体会了爱而不得的苦涩,才算真正懂得了她的心痛。她不再回避娜音巴雅尔的话题,而是歉意地说道:“巴雅儿,无法回应你的青睐,真的很抱歉。”
君逸羽的道歉,无形中承认了她对君天熙的倾慕。永生天知道,娜音巴雅尔宁愿君逸羽否认,宁愿君逸羽继续回避,也不想确定自己的猜想。
但是诚如君逸羽所言,天色已经不早了。娜音巴雅尔知道,她与君逸羽之间,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酸涩。她极力控制心绪,问道:“如果不是君天熙封长孙蓉为荣乐和国夫人,让我误以为宝福公主是你的女儿,在麦嘎坦指认你是荣乐王时,我就会怀疑你了。所以,君天熙知道你是女子,对吗?”
君逸羽曾是与君天熙拜过天地宗庙的“皇夫”,她的女儿身一旦暴露,华朝朝堂都将地震。不过,草原信仰里,同性之恋,违背天道,罪当挫骨扬灰,是娜音巴雅尔这个监国公主也触碰不起的禁忌。娜音巴雅尔曾经亲口宣称君逸羽是“天赐忽彦”,她要是揭露君逸羽的女儿身,能不能打击华朝尚需两说,她自己反而会万劫不复。对这些利害关系了然如胸的君逸羽,无需担心娜音巴雅尔泄密,干脆地点了点头。
与君天熙在万宁山上对坐时,娜音巴雅尔曾经亲眼见到君天熙对君逸羽的爱慕。此次战争中,君天熙对君逸羽的信任,也不像是忌惮荣乐王名望的样子。那么,既然君天熙早就知道君逸羽的女儿身,她还有什么理由亲笔“休夫”呢?
为君康舒日记赴约的君逸羽,早已将君康舒日记燃成了一堆纸灰。娜音巴雅尔俯视着君逸羽脚边冷寂的灰烬,嗓音有一些低沉。
“君天熙与你离婚,是因为长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