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间,娜音巴雅尔就踏上了漠北的归途。在娜音巴雅尔离开后,漠北与华朝之间僵持多日的和议,很快达成了共识。
总算签下了和约,监视漠北撤军、布置漠南防务,依然是需要君逸羽耗费时间的活计。为了能尽早回到玉安,君逸羽夜以继日地处理了班师前的军务,饶是如此,等她抵京之时,已是九月。
凯旋之军回京,自然不缺郊迎之人。
君逸羽的祖父翼忠王君承康在世时,曾经率军援助和兴帝,助其登基。得胜回朝之际,当时在位的君承天,以皇帝之尊,亲赴京郊,迎接君承康。有这样的先例在上,君逸羽望见玉安城外的郊迎队伍时,心中不可避免地滋生了一个奢愿。
随着距离的拉近,以君逸羽的目力,不难看出,郊迎队伍的领头之人,的确是一名女子。但是,即便五官模糊不清,君逸羽也很确定,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马蹄不知主人的失落,尽职尽责地将君逸羽带到了郊迎队伍面前。
领头的女子,是易清涵。
竟然是师姐?!
众目睽睽之下,君逸羽没有让自己的惊讶外泄。她看到易清涵的官方礼节,很快下马还礼,道了声,“有劳永宁王远迎。”又对易清涵身后的其他官员作了礼。
易清涵代表君天熙,激赏了君逸羽身后的有功将士,完成了郊迎礼的流程。一番揖让之后,众人重新上马,再次驶向了玉安。
“师姐,说好我们一起来玉安,你怎么不等我,就自己来了?”
遍观在场之人,以品级来论,君逸羽和易清涵地位最高,自然该走在最前列。君逸羽与易清涵并马而行,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私谈的机会。八壹中文網
“我来玉安之后,陛下处处待我以上宾之礼,朝臣也对我很客气。”易清涵的回答,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如果易清涵真等君逸羽班师才来玉安,别的不说,只说前些日子漠南战况焦灼时,留守在西武的华军都该不安了。易清涵提前来到玉安,既可以掐灭西武遗老的异心,也可以平复玉安的疑心,还能安定君逸羽的军心……从大局来看,无论哪一个角度,这都是一步惠而不费的好棋。
以君逸羽的识略,易清涵知道,她一定能想到这些。而君逸羽的质疑,不过是担心她以降王的身份单独来玉安,会受委屈。所以易清涵看似答非所问,其实直指核心。
今日随易清涵来郊迎的,是六部九卿以下的官员。只看六部尚书对易清涵的礼敬,君逸羽就放心了很多。尤其当“陛下”是君天熙时,君逸羽其实不担心易清涵在华朝朝中的处境。不过,总得从易清涵嘴中亲口确定,她才能彻底安心。
“那就好。”君逸羽轻松地笑了。
“师弟呢?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没有受伤吧?”
“没有。”君逸羽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回话之时,还在马上摇了摇身体。
主帅若是重伤,玉安必会得到军报。以易清涵的医学造诣,仅凭望诊,也不难看出君逸羽气血充足。只是她也和君逸羽一样,需要亲口确定君逸羽的安康,才算放心。
“没有就好。”易清涵也安心地笑了。
在彼此的关怀中,君逸羽与易清涵,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门之时,她们诉说着别后情景,很快来到了玉安城下。
荣乐王战功显赫,从前却错过了凯旋。此次奏凯而还,算起来,是玉安民众第一次看到荣乐王献捷还朝。虽然比不了当年力挽狂澜、洗刷国耻的丰功盛烈,但是开疆拓土的战果也足够振奋人心,是以,君逸羽的马蹄才跨过玉安城门,就激起了铺天盖地的“万岁”声。
玉安百姓的欢呼声,是因为荣乐王再次驱逐了北寇,也是因为华朝兵不血刃地得到了西武。君逸羽深知这一点,所以听到满城的“大华万岁”,她第一反应就是偷看易清涵的脸色。
与和兴帝的明争暗斗,早已耗尽了易清涵对西武为数不多的归属感。在易清涵心中,君逸羽从来都是一个耀眼的人。她在“荣乐王万岁”中笑看君逸羽的面颜,马缰微收,让出了半个马位。
君逸羽发现易清涵毫无异色,才对群众拱了拱手。
得到荣乐王的回应后,围观百姓的热情,不减反增。随君逸羽回京的有功将士,惊喜于民众的热情,他们学着君逸羽的样子,也对民众拱手相应。一时间,军民同乐之声,沸反盈天。若不是有禁军隔在中间,君逸羽觉得,道路两侧兴奋的民众,只怕会挤到她的马蹄前。
禁军?!
意识到负责净街的人马出自禁军,君逸羽再次看向了路侧。
君逸羽在华朝皇宫生活了一年有余,禁军的服色,她不至于认错。路旁负责维持秩序的,真的是本该卫戍天子的禁军。君逸羽甚至认出了,这是亲卫十军中的龙骁军。
是担心我再遇到刺客吗?
心底翻涌的情绪,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酸涩。君逸羽唯一确定的是,她真的很想见到君天熙。
君逸羽记得,天熙五年她与君天熙一同回到玉安时,玉安和今日一样,也是张灯结彩的热闹。当时失忆的她就觉得,玉安这样美妙的城市,值得她停驻一辈子。君逸羽不知道当年失忆的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今的她却清晰地知道——
她真的离不开玉安了。
征战还朝的将军,身负皇命,回京之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先觐见天子。君逸羽庆幸这个规矩能帮她第一时间见到君天熙,否则的话,她甚至怀疑自己永远都无法再走到君天熙面前。
“荣乐王御侮安边,再建殊功,朕心甚慰。”
献捷礼上,高坐在龙椅上的君天熙,只是简单地赞赏了一句,就命侍臣宣读起了圣旨。
“开天启运、世膺骏命皇帝,诏曰:懋德赏功,哲王令典;崇班旌贤,有国彝训……荣乐王君逸羽,器识宏远,才兼文武,宜登台庭,参闻政本,可平章国事,进号镇国荣乐王。”
“平章”二字,是平正、彰明之意。而“台庭”,是指宰辅。
群臣低哗。
陛下竟然对荣乐王授出了宰相之职?要知道,当今左相,可是君康逸。父子二人同朝为相,前所未闻,“镇国”之号,也是分量惊人。
听清圣旨后,就连君康逸,也是大为吃惊。
“镇国荣乐王”这种虚衔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会让羽儿“平章国事”?政事堂现在拢共只有三位宰辅,羽儿若拜相,在世人眼中,政事堂岂不成了翼王府的私室?而且羽儿的身份,怎么能拜相呢……封赏军功的圣旨,君康逸不好谏阻。不过,君康逸相信君逸羽也能想到其中的利害,所以他只是偷偷对君逸羽摆了摆手。
与去年离开玉安前的册授礼一样,隔着陛阶和冕旒,君逸羽看不清君天熙的面颜。但,只是与君天熙身处同一个时空,她动荡的心绪,就得到了慰藉。
“臣君逸羽领旨谢恩!”君逸羽不是没有听到朝臣的惊疑,也不是没看到君康逸的暗示,她却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圣旨。
主帅受赏后,接下来就轮到君逸羽麾下的将士了。此次出征,华军从西武转战漠南,历经大小战事上百场,战阵之上的有功之臣不在少数,无法在献捷礼上逐一酬奖。献捷礼时间有限,仅仅封赏了首功,也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
君康逸好不容易熬到献捷礼结束,才找到与君逸羽密语的空暇。他将君逸羽带到了自己的马车里,一脱离人群,就低声问道:“羽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今日封你平章国事时,如何不辞让呢?”
“我可以在政事堂装哑巴,不让人非议。”君逸羽以为君康逸在顾虑她的政治身份。
“不止如此。”君康逸摇头道,“羽儿,你从前年幼,后来又高据皇夫之位,外人见你,不会往你脸上多瞧。现下你年岁渐长,与人同朝为官,日日相见,时间久了,恐怕会被人看出破绽。”
顺着君康逸的视线,君逸羽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颌,才明白,君康逸是在说:成年男女,面貌不同。
君逸羽也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她做了个贴胡子的动作,笑嘻嘻地说道:“爹爹放心,我有化形胶。改日我研究研究,做一个……就是了。”
君康逸想说,只要君逸羽逐步淡出朝政,完全可以像最初的计划那样,远走高飞。天大地大,除了玉安,孩儿还有很多去处,实在不必如此麻烦。
但是羽儿从来不是栈恋高位的人,她愿意在政事堂闭口不言,愿意给自己套上个假胡子,也要接下拜相的圣旨,是为什么呢?作为情有所钟的过来人,君康逸不难猜到答案。
君康逸有些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孩儿自由自在的欢笑,是何年何月?
如果君天熙不是君康逸心目中的至亲,仅仅考虑为人父母的私心,君康逸希望,君逸羽永远是昔日那个心无挂碍的少年。
望着君逸羽如今稀缺的笑色,君康逸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最终只是关怀道:“长途回京,累了吧?夜间还有宫宴,回府梳洗更衣后,歇息不了多久,先在马车上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