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晨曦中的薄光透隙而入,满室氤氲如幻境。叶初月像陷在一种不真实中。
她目光如炬审视着他,见他也不错目地紧紧盯着自己,顿时心下洞明。那个死死守住的秘密或许早已被揭开了一角,某些部分呼之欲出。
她有些松动了,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犹豫着,就在这档口,门前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内院老管家恭敬的语声,“大人,车马已经备好了。”
叶初月借机望了一眼窗外,已是卯时了,合该上朝的时间。
她暗暗松了口气,又抬眼望向他。
却发现他竟微丝未动。
叶初月纳罕起来,宋瑾亦难道不想去上朝了吗?若是他不走,自己又怎么脱身呢?
老管家站在门外又催了一声,宋瑾亦这才漫不经心吩咐道让府中知事去告个假。
门前脚步声逐渐远去。
宋瑾亦勾起唇角,像是铁了心要和叶初月耗下去。
叶初月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却已经无法平静。
他这样子分明是有所察觉了。
他究竟察觉了什么?又在等着什么样的答案?
等着她告知,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还是告知她就是当年那个本该殒命的罪臣之女?
她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飞速旋转,盘算着向他和盘而出的种种后果。
见她久久无言,他耐不住了,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之上,被掌心下传来的凉意惊地皱起了紧眉。
“你就打算一直要瞒着我吗?即使我们已经成亲,你也对我难以信任?”宋瑾亦将她的冰凉的手紧紧包裹住,眼底划过了不加掩饰的疼惜。
叶初月被那眼神撅住动了动唇,终于长叹口气,站起了身,对他说道,“你跟我来吧。”
他跟着她出了卧室走到了书房,见她在书架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伸眼望去,里面赫然是那封信。
叶初月默不作声的将信拿出,捏在手中,斟酌许久才开口,“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何想拿到这封信,甚至为了它可以几度冒险?”她说着抬起了眼睛,素日冰凉沉静的眼底,竟蕴起了一层水雾。
宋瑾亦疑心那是泪水,仔细望去却又惶觉不是。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有人曾对我讲,这封信是洗脱叶曹扬满门冤案的证据。不错……我就是当年本该一同赴死的叶曹扬的女儿,叶初月。”
宋瑾亦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那魂牵梦绕的三个字自她口中说出时,他还是站立不稳的晃了晃。
定定望着她,像是寻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宝贝一样,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呆怔了许久,突然像傻了一样失笑着将她抱住,口中狂念着,“你是初月,你真的是初月……”
可下一秒又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将她推开,又重新打量着她,“你真的是初月?”
苦思太久,压抑太长,当幻梦的一刻变作真实,他都不敢轻易接受了,害怕这一刻转眼又成梦,不但会再度失去他曾懵懂的初恋,就连他此刻的挚爱也一并消失。
叶初月歪着头苦笑了一声,望向窗外,仿佛又退回到十年前。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时,你独自蹲在夜府的花园中,我问你在做什么,你告诉我在赛龟……”叶初月转回头,扬起灿烂的笑脸望着他,那笑容一如十年前般纯真无邪。
听她娓娓道出当年两小无猜的趣事,他再也抑制不住,重新将她揉在怀中,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口中兀自念叨,“初月,又见到你真好……这些年,你可曾想起过我……”
他满心满脸都是欢喜,而她却只有一腔化解不开的痛苦。
十年了,旧识再度相认,却已物是人非。
只有她自己明白,这十年有多长,痛苦和恨就有多长。
于他而言,她还是那个胖胖的,可爱的,爱装做大人教训人的小女孩。
但于她而言,那个小女孩恐怕早在十年前就已入土为安,今天的她早已化茧,只为复仇而生。
是以,面对着他的欢喜,她克制着,无动于衷。
宋瑾亦终于感觉到了怀中的冷漠,他松开她,打量她,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问道,“初月,你不高兴与我相认?”
她勾起唇角,是一抹凉薄的笑,“高兴?父亲蒙冤,满门枉死,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宋瑾亦怔住了,这才惊觉十年间,他们之间早已横亘下了这样陌生的距离。
他几度压制了心底的波澜,平复了情绪问道,“你还没和我说,当年是怎么逃出去的?我一直以为,你已经……”
他无法告诉她,当年只有八岁的他,在听到她的噩耗时,是怎样的难过,怎样的违背了父亲,独自跑到乱葬岗,徒手挖刨了整整一天,最后虚脱的昏死过去,就为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也无法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一直埋怨父亲,怪他迂直的死守祖训,不肯不出面为叶家伸冤,为此他不惜违背祖父留下的宋家后代不得参与朝政的训诫。
他有太对的无法告知,时间久了都是藏在心底的印子,再也不能宣之于口。
她垂下头,洁白的颈子耸动了一下,插在鬓角的步摇轻轻颤动。她是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当年我和妹妹本该同家中女眷一同服毒自尽,是父亲拼死保全了我们,而他自己……”
痛苦的回忆再度被揭开,性子坚毅的她也承受不住,闭了闭眼,她重新笑了起来。
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无波无澜,又成了那个冷漠淡薄的叶初月。
“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她转过身走向窗边,重新掏出了那封信,自嘲道,“可惜,辛苦拿到了证据,却根本无用啊。”
她抬手要去撕那封信,却被宋瑾亦一把夺下。
她愣愣看着他,见他扬着信说道,“这封信一直被俞妃小心珍藏着,如果仅仅是一封普通家书,她又何须如此?或许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罢了。”
关键时刻,他提醒了她,也阻止了她的一时莽撞。
她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狐疑着接过信,展开来展开去,还是没有发现,这时突然听宋瑾亦“咦”了一声。
她忙问,“怎么了?”
只见宋瑾亦将那个信封小心的拆开,顿时信封衬里出现了几行小字。
她顿时震惊起来,原来秘密竟藏在被忽略的地方。
她和宋瑾亦细细的将那几行小字读了一遍,顿时脊背生寒。
当年叶曹扬蒙冤的原因也顷刻明晰。
原来,当年俞妃的兄长们出任边城节度使,却枉顾法度私自与沈元接触贩售军马。此事被当时的丞相叶曹扬有所察觉。叶曹扬调查此事时打草惊蛇,俞妃的兄长们便修书给俞妃,希望她出手相助。
为此,他们指使俞妃收买叶曹扬身边的人,制造伪证诬陷叶曹扬谋反,最终天烬帝相信了那些所谓的证据,将叶曹扬满门治罪,而叶曹扬因无力回天只能含恨自尽。
这封信上所书正是俞家兄弟指使俞妃栽赃之事。
看完了信,叶初月良久没有出声,攥着信角的手微微发抖。
宋瑾亦见她神色不对,忙唤了一声,“初月。”
叶初月侧过头,亦北亦喜说道,“我爹是被冤枉的,我爹真的是被冤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宋瑾亦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道。
良久叶初月才沉静下来,深深喘了几口气,闭上了眼睛,运筹着什么。
宋瑾亦试探着问了句,“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要拿着这封信去面见皇上吗?你放心,若你想去面圣,我这就召集同僚一同随你到殿前声援。”
叶初月闭着眼摇了摇头,猛然又睁开眼睛,顿时精光一曝,“现在还不能去见皇上。当年之事说到底,是皇上轻信了谗言,他也有错,如今仅凭这封信就让他承认自己当年错判了,他会接受吗?”
“话说回来,就算他肯承认,这封信也只能治俞妃与他兄长之罪,却无法牵涉四皇子凤洛林。倘若不能将凤洛林一并扳倒,你也知道,不斩草除根会是什么后果。”
叶初月说完,定定的看着他。
宋瑾亦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她这是自嘲的将自己比作了那未除的草。
她都有重生复仇的一日,那凤洛林岂不更容易翻云覆雨。
他有些佩服她在这样的时刻,依旧能思路缜密,筹算无措,便点点头道,“听你的。”
说完,又握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初月,你要记住,现在你已不是孤军奋战,你的身后,有我。”
宋瑾亦在这一刻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初月将由他来守护,从今以后再也不让她涉风涉险。
窗外早已大亮,初生的太阳突破云翳,将灿烂的阳光铺满了整个院舍。
九月清菊慕光而炫,泄溢着坚毅的芬芳。
叶初月亮明了身份后,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再也不用刻意隐瞒了。
抽空她便回到了隔壁府中,对着焦急等待的初雪道明了实情。
初雪开始时还很惊讶,过后却轻轻舒了口气,拍拍胸口说,“这样真好,再也不用假扮你去面对宋瑾亦了。”
“可是别人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仍要女扮男装,只不过我来不及装扮时,你还是要代替我的。”叶初月抚着初雪的头发说道。
叶初雪笑了,“只要不用去扮宋瑾亦的夫人,其他的我都没问题。”
两人正说话的间,窗沿上轻响了一声,接着便是几声鸟啼。叶初雪赶紧打开窗子,便看到之前被叶初月放飞的小金雕回来了。
解下金雕脚上缠着的纸条,递到叶初月手中,叶初月瞧过后,眉头又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