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魁星峁上决定抛弃婚宴、背叛亲父、不惜一切代价回归南宋的那一刻起,吟儿便已做好了面对金宋各种非议的准备,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地排遣各种烦恼、困惑、沮丧、悲愁……却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地,在被这帮杂碎不负责任地列举不属于她的罪状之际,她压根没一丝上述的负面情绪而只剩下无限的愤怒—— 当然义愤填膺,当然怒不可遏,当然火冒三丈,他们都是谁啊,不是李君前不是百里笙不是司马黛蓝,不是那些功绩煊赫的有资格质疑她的战斗英雄,全都是些未立寸功的她完全叫不出姓名的饶舌鼠辈! 对付悠悠之口,当然一个一个地喷回去,难道憋在心里被误解、找罪受?! “竖起耳朵听好了,我,林念昔,是由南宋潜入金国的细作柳月所生、更是由前抗金盟主云蓝亲自抚养长大,姓林,是随林楚江前辈,名念昔,是为纪念所有先辈,昔年意气风发地隆兴北伐。彼时宋廷也是名将辈出,江淮有张浚,邓唐虞允文,川陕有吴璘,若非主和派得势,未必不可战胜,只怕你们对那段历史了解得没我多,毕竟你们的眼睛都盯着我的身世看,哼,我有他们重要?真是不知轻重。 既然想知我的身世,那我便据实述说——自幼我被云盟主指教守护大宋,正是为纠正父亲陇南之役的错误、拾回母亲半途而废的职责;其后我拜师三清山纪景,他曾坐山西太行义军第二把交椅,战绩如何有目共睹,不必我再多费口舌;九年前的云雾山比武,当时的抗金盟主易迈山和武林天骄徐辕齐齐授我权威,承认我是他们所有门生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去年,同样是为抗金作出卓绝贡献的青城派程凌霄掌门,破例收我为关门弟子。论出身,我比谁都正,宋是母国,亦是师志! 出道之初,我便杀了当时被金人分化的南宋武林前五十,鼠辈们,这事在十几年前江湖中人尽皆知、人人称道,你们为制造舆论竟把那些卖国贼的身份刻意隐去,是当真以为江湖没活人了么,竟把这拿来充数,想糊弄谁? 八年前,越风和洪瀚抒确实有过为情所困一走了之,可我一人就顶替了他俩做林阡的左膀右臂,创业再难,我都在伴,哪一个抗金的武林泰斗见到我都要尊我一声盟主,这称谓这头衔你去问盟军何人敢说我不配?川东之战,林阡确实曾与联盟误会、大打出手,到底是谁将他推回盟军送进短刀谷?没错正是我,是身为盟主的我!在列的你们自然不知,因为都没参战,躲在暗处算计功臣。 苏降雪、越野那帮宵小,罪有应得,何来的被我挑拨,向清风、杨致礼、洪瀚抒等等英雄,死得其所,全然是马革裹尸,天骄、云盟主、林阡,重伤或疯魔,几时只是为了我一个人?他们个个都是舍生忘死为天下苍生!而我,何尝不是将背后向他们相托,为了报答养育之恩和袍泽之谊,剑锋直指着那些与我断绝了关系的亲族?夔州、黔西、川蜀、陇右、山东、陕南、环庆、河东,哪处打金军无我功绩?哪次征伐非我先登、防守非我最牢! 你们这群杂碎,比不过我杀敌多,比不过我作战猛,比不过我说话快,有何资格在这里冲我狺狺狂吠?若不是有你们这些败类拖后腿,林阡和我才是早已一统天下!今日金兵猖狂南渡,你们不去清河口增援,不在淮阴城固守,居然保全兵力只为到盱眙发动内乱,当了敌人的棋子还浑然不知更沾沾自喜,身为叛军,助纣为虐,怎好意思谈扛抗金的先锋旗?都是哪里来的无耻之徒,身强力壮只知凭空构陷,谁给的厚颜来对抗金盟主指手画脚?!”
高声开口,不止是怼宵小,还要给周围能听到的群众全听到、一传十、十传百,所以这自辩亦是自我介绍,免不了的自吹自擂。若不建立最初步的信任,群众只会把她排斥在保护者的名单外。 慕容山庄一干人等全被她气势所慑、语速惊倒,完全插不进话也不敢插嘴。 “完颜暮烟,你你你,休想混淆出身,你不过是招摇撞骗地拜师学艺!我听说过,纪景是喜欢吃你做的菜,程凌霄是被你缠得没办法……”缓得一缓,东方消长才想起怎么对付她的第二句话。 “对,自从你成金国公主的第一刻起,‘林念昔’便已经死了,我们不承认!站在林念昔基础上的一切都不存在、别以为说得多就有用!你虽长篇大论,可惜都是废话!”
东方起伏听不懂,索性用一句话否定了她所有。 “说话快是见识到了。”
慕容荆棘冷笑一声,“杀敌多?作战猛?不好意思,真不知那些功绩多少水分。这就好比你是云雾山第一,谁却都知道你打不过独孤清绝一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嗜好虚名的小人。这些年来若非林阡庇护,第十恐怕都排不上了。”
吟儿一口气说完勉强中途换气,胸口发麻险些提不动惜音剑,这是怎样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到你了,云雾山比武第二十一,慕容荆棘。”
没关系,还有这三寸不烂之舌,那就凭此继续杀敌,“九年前,你十九岁,父亲被杀,慕容山庄群龙无首,五个亲叔伯,八个堂叔伯,一番龙蛇混战,谁知大权旁落于最不起眼的你,他们也全部都死在你的手上,佩服,好手段。”
“他们那帮无用的东西,只知争家产怎么称霸淮南?注定那权力斗争里活下来的只能是我。”
慕容荆棘冷笑一声,岂不知吟儿这是在拖延时机、为了调匀内息、故意欲抑先扬。 “错,你之所以赢得那斗争,是因为当时你有独孤清绝、东方沉浮、杨叶……”吟儿略一得气,便笑着开始激怒她,“可惜,独孤清绝与你分道扬镳,东方沉浮身染重病死得早,杨叶,也被你自己为渊驱鱼……” “住口!”
慕容荆棘脸色微改,她身边那帮杂碎听到东方沉浮也有色变,令吟儿看出来他们是他的兄弟,心念一动,好像听谁说过东方家族生了十几个儿子的事。 慕容荆棘之所以愤怒,显然是因为杨叶适才为了给司马黛蓝取解药当真与她撕破脸:“完颜暮烟,休得猖狂!众位可还记得‘祸水命’吗!那谶语说,整个天下都会因她而乱、因林阡而定,定而又乱,反复多次。明摆着她是红颜祸水,林阡却糊涂脑热,让她做盟主、做主母,她对兴州短刀谷的拖累,完全诠释了什么叫‘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九年来,都是因为她不断地后院起火,林阡才始终停留在边境进不去金国腹地,我南宋王师才因此无法北定中原还民之愿!”
“你这牝鸡,也配说我!你接手前慕容山庄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在江淮垫底,不至于扛不起抗金北伐的先锋旗!”
人身攻击嘛,道德绑架嘛,罗织罪状嘛,谁不会啊,当然要抢占话语权,当我凤箫吟每战先登是说着玩,“好端端的一个帮会,原本可以通过恩义聚拢到独孤清绝那样的绝世天才,结果,却因你在争霸期间毒杀路人而授人以柄,又因你在魔门之战毒杀盟友而落人口实,因为这样那样的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来原有的人才都走了个七七八八,江淮的后起之秀全都慕名去了小秦淮、淮南十五帮!”
慕容荆棘被吟儿这番话揭开她最在意的方面之一,惊得说不出话,心中自然大乱,面色却还保持镇静,片刻才回应吟儿:“还不是因为我比不上另几个帮派擅长抱团,九年来时不时地去找林阡谄媚?”
“派遣言路中、大小桥去川蜀,派遣殷柔、百灵鸟去河东,派遣莫非、莫如去陇陕,不是为了抗金,就是为了平乱,怎么在你眼里成了谄媚?”
吟儿冷笑,“退一步说,就算谄媚,你们不是也谄媚了一个杨宋贤?是了,他也是你当年夺权的功臣之一、为了救蓝玉泽做过你慕容山庄的人,魔门之战更因为失忆与你论及婚嫁、险些就成了你的夫婿,不过可惜得很,为了谄媚林阡,他对你弃如敝履……” “住口!住口!我叫你住口啊!”
慕容荆棘蓦然震怒,疯了一样冲着她直接挥剑,无疑这是她最大的在乎、最不能被戳中的心伤,吟儿酝酿久矣恰到好处,正待看清她破绽将她劫持,奈何众人见她动作慢以为她危险,所以萧骏驰和一个十三翼一起上前将慕容荆棘拦截。 “也罢。“吟儿看东方家族的人紧随慕容荆棘一拥而上,即刻挥斥惜音剑横于身前一道弧光应战,“我这惜音剑,上打天下第一,下斗贼子宵小,不枉!”
虽然大病初愈体力不及平素一成,却是被黛蓝之死激发出了仅剩的所有力量,对付这些花拳绣腿,再吃力都有胜算,一瞬之间转守为攻,她一人当先冲入敌阵,刀光剑影里影只形单,血雨腥风中风花雪月:黛蓝,他们都和你的死脱不开关系,放心,我把他们一个个抓来祭你! 惜音剑向来凌厉,一旦气愤,更加是杀得红光四溅,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血肉横飞,飘忽间东方家族的宵小们要么刀剑脱手、慌乱退却、溃不成军,要么来不及闪、被她接连往后甩掠、下令擒缚。他们一个个长了能杀人的嘴,打起来却就跟苍蝇蝼蚁没什么两样。 势不可挡如吟儿,不知是不是大梦丸在起效,越杀就越是淋漓酣畅,那些时不时要上涌到喉咙的血,且让它在躯壳里尽情地热起来:“信不过我的,都跟我比比,剖开这肝胆,谁报国之心更热!不过,当然是我先剖了你们的……”一笑厉声,竟教樊井恍如看见林阡,大惊之下连忙揉眼,错不了,林阡附体…… 她却注定不可能像林阡那样凭几十回合就能把敌人全体打服,尽管剑出流利、以一蕴十,却也比平时多出好几次直喘粗气的中场休息,不得不教在场其余的盟军高手上前相帮,也令武功高些的叛军看出端倪、原本退开的又尽数壮着胆子涌上。 “别不要命……”樊井看她头发凌乱满头大汗,知这种虚耗没有必要,趁空急劝。 “死不了!”
她冲动不已,看敌人再添,当即又上。 “死不了也残,主公会……”樊井苦口婆心,不惜搬出那个他最讨厌的人。 “那就抬我去见他吧!”
她打得兴起,一把将樊井推开老远,借力反冲向叛军们的包围。 “主母,金军发动猛攻,妙真姑娘领着数十高手最先前去拼杀,好在淮阴、盱眙的官军并非都是懦夫,见状跟着他们一起攻防!”
“盟主,慕容山庄叛军,已然占据了盱眙大部分地区,这么快,明显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就像早知金军会夺下淮阴一样……” 十三翼和十五帮分别送达的情报,一好一坏,一外一内,这情境,实在前所未有地令她痛快不起来:官军正在团结抗金、义军内部却在自乱! “慕容荆棘,昔年我与你不熟稔,还以为你虽然多刺,好歹是抗金领袖,虽有称霸淮南的动机,可惜苦于没有时机……谁料到,你竟会将金军这场南征当作时机!?”
吟儿愈发觉得慕容荆棘狼子野心,原来不止是拎不清轻重缓急,更加是暗通金军,图谋不轨?! “少血口喷人!“慕容荆棘语声却略带颤抖,冷不防衣袖还被萧骏驰斩了一幅,退后一步,她面色惨白,“俯仰他!在哪里?!该不会是真的和金军勾结?!”
“俯仰?东方俯仰……”吟儿见对面几个东方家的杂碎脸有惊慌、似是阴谋露陷的神态,心中不由得一凛,进盱眙后的第一感觉,是“有人在城中肆意煽动着义军分崩、恶意推动着盱眙沦陷”,前者是慕容荆棘,后者却是东方家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慕容荆棘此刻的表情,让吟儿想起了玉皇山上说起“唐小江正在代守”的林思雪,被一个最意想不到最小觑的人背后一刀…… 八年前的黔西,莫非就对吟儿说过:“慕容荆棘的丈夫东方沉浮,是慕容荆棘当年稳定帮主之位借助的最强势力,可是,东方沉浮两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对东方家族的领导力也大不如前。慕容荆棘,其实感应得到这种潜在的不安。”
东方沉浮病逝后,这种不安不会还“潜在”,东方家族十几个子侄,不可能全部都是庸人,怎可能都愿意臣服在一个非但不伺候病重亲夫、反而还公然养着小白脸的女人麾下?这些人极度想着作为外戚篡权,必然是慕容荆棘近来寝食不安极想着要称霸淮南的又一根由……吟儿打定主意:没错,这是属于慕容山庄的‘内在的受迫崩溃’…… 略一走神,打到个硬茬,险些栽在那人刀下,临危之际吟儿迅速站稳,灵巧避闪掠去他身后,一剑仓促将他后背击中,却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人身子骨极为硬朗,被打得满口是血却并无性命之忧,所以,东方家族确实不全是等闲。那人,恐怕是慕容荆棘的重点防范对象,而传说中的东方俯仰,应该就是慕容荆棘的不得不用和防不胜防…… 唉,眼见他们想要篡权,慕容山庄内忧外患,慕容荆棘心理不平衡,自然就构成了她与三大帮会离心的第四原因。山庄内“首尾猜嫌,腹心离阻”,俨然是仆散揆在东线的意外收获。清河、淮阴等地,明摆着是东方俯仰主动联系了轩辕九烨,他俩一起对慕容荆棘这个毒妇内外夹击、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更暗之处借刀杀人。 “大嫂,您说得对,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山庄还是由我们东方家控制得好。”
终于,吟儿面前又一个僵持的男人应答慕容荆棘,告诉她,他们只是负责束缚她的眼线,真正掌控了盱眙局势的大权已经旁落于东方俯仰,“俯仰他,装疯卖傻了近十年,好不容易才取得你的信任。”
“东方起伏,你们,怎敢,背着我!!那是慕容山庄!慕容!是抗金的慕容山庄,万万不能降金……”恶人自有恶人磨,底线低的遇见了更低的。慕容荆棘,虽然可怜,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但她,绝对不是无辜,她是甘心被歹人利用,只不过不愿意被她瞧不起的自己人罢了! “哼。没什么好意外的慕容荆棘。”
吟儿冷看这众叛亲离,“内亲都被你除尽了,当然是外戚之忧。”
慕容荆棘狂吼一声突然暴起,全力斥开萧骏驰和十三翼,提刃携毒冲到吟儿身前来,不知是要杀吟儿还是杀东方起伏,然而那一刻,这两人一起被笼罩在追魂夺命的攻势下,竟眼看着就都和慕容荆棘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巨响,乍见一道剑气从天而降,隔空震在慕容荆棘肩头,直将她脚步与攻势一起击退数步,与此同时一袭白衣飘掠而下,护在凤箫吟的身前顺带着斥开了东方起伏,慕容荆棘的嘴角流出一丝血,见到是他,眼眸中忽然全是温柔一瞬却又转成痛苦。 好熟的剑法,隽永到含而不露,细腻如流水潺潺,深情犹千丝万缕,似连非连、若断若续,前后贯通、首尾呼应。 好亲切的人,玉面薄唇,少年风流,气质和他的剑法一样秀逸温润,眼神纯净、清新得和自小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教她看了一眼就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得不到便发了疯一样地死缠烂打。 “向棘儿道歉!你脏了她的衣袖!”
“但我更想娶的,是棘儿你,我更想做的,是茯苓的姐夫。棘儿,活着,不要放弃……”“如果棘儿出了事,我便是茯苓的亲生哥哥。”
八年前的黔西,虽然拥有过,可也是骗来的,凤箫吟说的没错啊,他,杨宋贤,从来都是为了林阡对她弃如敝履! 不同于慕容荆棘的感情繁复蹒跚倒退,吟儿见是他到自然大喜过望迎上前来:“宋贤,多谢!”
杨宋贤对于吟儿来说不仅仅是丈夫的结拜兄弟,更是自己的生死患难,去年山东之战,他们在冯张庄和天外村,便有过无懈可击的合作。 “盟主。”
杨宋贤言简意赅,“我带了几百人马,大部分去助妙真守城,真没想到,城内反倒更加危险,可惜未作平叛的准备……” “不必,有你就够。”
吟儿一笑,想起杨宋贤曾一人一剑挑了半个冯张庄寨楼的守卫,“安内的投入,焉能重于攘外。”
杨宋贤一愣,一如既往笑得毫无心机:“盟主说的是……” 慕容荆棘如何能受得了他俩谈笑风生、杨宋贤一眼都没看她?骤然眼神一狠,歇斯底里冲上前来,杨宋贤本能提剑回防,自是全力以赴的一击,谁料那女子居然不曾持刃,而是直接以身扑撞到他锋刃上,霎时潺丝剑便一声激响贯穿了她的胸膛。 “……”杨宋贤完全没想到她竟会故意求杀,怔在原地剑都忘记拔出,也不知道久别重逢该跟她说什么好,久矣,才醒悟,她是因为留不住他这人,竟妄想凭这身躯留下他三尺剑,难以理解,“你,你这毒妇到底在想什么……” “杨宋贤!”
慕容荆棘拼尽力气趁他失神捧上他的脸庞,噙泪朝他大喝,“我要你亲手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装的是否全是你!”
感情过于激狂,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潺丝剑于是也随着她疯狂地近前而不停地没入,杨宋贤不得不说一瞬间完全懵了。 自去年成亲之后,杨宋贤和蓝玉泽夫妻恩爱,如何还记得九年前这女人是怎样的心狠手辣意图拆散他俩,然而当她的血顺着剑身流过他的指缝,他忽然记起来遥远的黔西魔门,他对她有过“夜半枫桥”的承诺,记起来这个为爱成魔的疯女人…… “宋贤,你看看我啊……”慕容荆棘脸色惨白、却有把握地温柔微笑,笑靥如花,万种风情都归于这一刹,“你只要对我说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吟儿作为局外人看得最清楚,宋贤从一而终就是玉泽的,此刻失神不过是因为太善良容易心生怜悯而已。就算是为了玉泽、她也要把宋贤的心神拉回来,更何况黛蓝的惨死就发生在一刻以前,凭什么我凤箫吟要给你这败类机会、向所爱之人争取到爱怜你的时间! “没有!”
吟儿大怒上前一把将杨宋贤连人带剑往回扯,这剑一拔慕容荆棘整个胸口血如瀑布般四面喷溅。宋贤向来处事温和,如何及得上她凤箫吟铁腕作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盟主……”如梦初醒,他确实对慕容荆棘恨之入骨。 “你,敢杀我,我是宿主,莫邪剑的宿主……”慕容荆棘原本还有生机,因为心如蛇蝎如她,口口声声说要挖心,实际上却拿捏好了角度没刺要害、看着吓人其实未必致死,然而,吟儿从侧路这奋力一拔,直接损伤了她的心脉帮她去死。倒在地上的慕容荆棘身体开始抽搐,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嘴里涌出。 吟儿这才明白,慕容荆棘,好厉害的毒妇啊,原来她是仗着“掀天匿地阵”的第十一阵眼身份,料中了林阡即使被她作乱江淮也万万不会杀了她?“且不说掀天匿地阵已经结束了……”吟儿毫不犹豫,当即回应,“就算再有下次对阵,我也会找到比你更好的宿主,说不准会是杨夫人蓝玉泽呢?”
慕容荆棘望着她一脸报复的笑,又气又急,咽下鲜血,伸出手来,怒指着她:“完颜暮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怎么样,杀你之功,我也占了,也是有水分的,慕容荆棘你能奈我何?”
吟儿带着莫大的恶意伏在慕容荆棘耳边,就是要让慕容荆棘死也死得不安详,“我越叱咤风云,猢狲们散越快。”
慕容荆棘不住吐血,挣扎两下便气绝。吟儿亲眼望着慕容荆棘死,就像一刻前亲眼望着黛蓝死一样,心情却截然不同……“叱咤风云”四字,是这句话里唯独不带恨意的,黛蓝,我会从平叛开始,如你所愿地自证清白,先行清理了这帮杂碎,方能斩杀外敌、保护盱眙和淮阴的军民。 起身杀伐决断:“东方家族按罪论处,重者死,轻者缚,是死是活,全都带去迫东方俯仰投降!”
自要杀一两个首罪以儆效尤,此刻她得赶紧去找那个、目前掌控盱眙内部的东方俯仰。 然而还未动身,就看适才捡了一命的东方起伏从人群中悄然退下,还没来得及逃脱,便因被十三翼发现而狗急跳墙,到院门口随便拉了个围观的人质垫背:“谁敢过来!”
他刚见到东方消长伏罪,猜到自己也属于重者死。 众人未料会有这变故,怎能容许他逃跑生事端,然而那人质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宋贤,你先去和东方俯仰谈判……”吟儿对宋贤说,刻不容缓。 “好。”
宋贤点头,率众离去。 “放了他!”
人群当即散开,吟儿急忙上前,“我会留你活口!”
“你,你可当真!?”
东方起伏一喜,刀就不小心划在那孩童脖颈,急得那孩童父母闻讯而来一哭一晕,局面一度混乱,东方起伏更加惊慌。 “林念昔决不食言。”
吟儿示意让众人把无关群众全都带远些,直到这地方只剩他俩和人质三个人,“君子一诺千金。”
东方起伏的感情这才没那么起伏,握着孩童的手一松,刀也就离开那孩童稍许,谁料那孩童少不更事哭着要转身,东方起伏眼神再度一恶,吟儿眼疾手快,就在他刀又重新回旋之际,飞剑如星直将他击开老远,那人钉在地上时剑身已直插他胸腹。 “你,你食言了……”什么君子一诺千金,都是假的! “承诺你的是林念昔。你几时承认我是了?”
吟儿虽不认得他,却记仇,他适才说,林念昔已经死了,基于林念昔的一切战功都不成立。如此歹人,留他作甚。 这里剩下的大半都是民众,适才或近或远围观,见她连杀数人倒还不知忠奸,此刻因东方起伏劫持孩童被她斩杀,自然接二连三上前对她感恩戴德,同时已有孩童往东方起伏的尸体扔石砸蛋。 她当然不客气,顺便发号施令:“大家今夜都紧闭门户,待天明欢呼再出来。”
“若是不欢呼?”
有孩童问。 “毕将军旌麾所至,焉有战不胜的?”
吟儿笑。他们之所以留下,不正是因为相信? 接受过拥戴、便背过身来,往鸣镝暂时最多的北城去,不过行至转角,忽然走不动要扶墙慢走,很快就和樊井一起落在了后面。 曾经有个类似的画面,也是百废待兴,也是孩童哭泣,也是金军肆虐,但当时映入她眼帘的不是樊井,而是黛蓝,抱着后来证实是侏儒的魏南窗,面含悲悯地对她讲:“一定是这个分堂里的小孩子,父母都被金人暗杀了……” 其实黛蓝之所以一心守护南宋,不正是和林阡吟儿一样的初心?所以长江边抗金联军歃血为盟,她是紧跟着厉风行夫妇和李君前第四个站出来响应她做盟主的:“淮南十五大帮支持盟主!一致抗金!”
当年江河流到今,卷火裂岸骨成烬。 “刀子嘴豆腐心。”
“不愧是被驴踩过的脑袋!”
“纵然是你,也不能逆了盟王的命令。你还是请回吧,安稳点别给他生乱。”
见到她就爱奚落她的黛蓝,成熟起来真的比她还快,哪是她的徒弟啊,在她刚到短刀谷无法胜任主母的日日夜夜,黛蓝的表现都委实如一个姐姐。 一阵寒风扫过街头,她记起她在寒潭曾经失落:“少了思雪,还是不能十全十美。”
黛蓝吃醋说:“如果少了我,你会这么挂记吗?”
“我不要……不要少了你……”吟儿再也走不动,报仇何用,还是换不回黛蓝了。不及分辨众人是否走远,终于脱力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向外吐,也不知是吐了什么这么苦。 “你看看你,说什么不好,说‘破胆与君尝’,硬生生把自己给咒了!”
樊井给她把脉,气得胡子直翘,“叫你休要生气、休要动武,如今可好,肝郁气滞,只怕是胆受了伤!”
她忽然觉得还有温暖,很感谢这时候还有樊井在侧,收起眼泪带笑看他:“樊大夫,你这么啰嗦,很适合当盟主……” “你们几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惹人厌恶。”
樊井说的是三足鼎立这三位,没有一个及得上军师可爱。 “走吧。”
吟儿知道杨宋贤平叛必定要抽调部分兵力,所以这盱眙布防需要她助妙真一臂之力,如今妙真是枪,她便做盾。 东北城楼,借月色与火光可见,金军铁骑聚集城下,铺天卷地,威风浩荡,战鼓鸣雷,兵阵如浪,寅时二刻之前,据称已经发动过两轮攻势,都被杨妙真调遣了一切可用的官军义军抵挡住了。 然而不容喘息,正北方向据称又有战舰开至,眼看就要有第三轮总攻。虽然宋军很早就给了毕再遇示警和报信,但毕再遇原先救援楚州赶得太急、一度离开盱眙太远,虽回应说立刻赶回,这一刻却明显还是远水。 不得不说盱眙剩下的千余宋军虽非精锐,毕竟是毕再遇亲手带出来的,大敌当前竟无一丝官军的架子以及和义军产生不睦的可能,反而一见妙真枪法妙绝、十三翼们身负绝艺,便全然听从了他们的临时指挥。 这一战,却真是义军表现更差:虽然杨宋贤兄妹各自带来的五百勇士全都投入了安内攘外,但面对外围水陆两路将近一万的彪悍金军,本就在清河口、淮阴城连遭惨败的淮南十五帮,大部分别说战力,就连气势都拿不出。 “与我一样,没体力了,但不该失了气势不是吗。不能上阵打,那就在后面摇旗击鼓,呐喊助威。时刻记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吟儿带萧骏驰一同步入义军所在,众人都还面如死灰着,机械性地习惯性地叫她“盟主”。 “盟主适才剿了慕容山庄主力,我等再无后顾之忧,拿出气势固守盱眙。”
萧骏驰在她身侧如是说。 有人欣喜,有人却仍气馁:“盟主,城下那支金军,十分可怕,正是他们夺了淮阴。”
“淮阴之失,不是金军可怕,而是慕容山庄暗通敌人,才害得我军腹背受敌不幸溃退。既然我军受此奇耻大辱,就更该庆幸现在城下的正是那支,刚好送来给此刻脱胎换骨的我军复仇!”
吟儿当即开口鼓舞士气。 “盟主说的是!”
他们眼中终于有光亮。 “就是这样,天就快亮了,援军也快到达。”
她当然要先瞒着司马帮主殉国的消息,带领淮南十五帮一起往前线去,边战边等毕再遇,“防守薄弱何在?众将随我去填!”
虽有妙真等人带领着盱眙守军攻防并举,然而在近万金军铁骑的摧残下,这城池被剔出的薄弱实在繁多,尤其是吟儿和萧骏驰赶去的北城,那时已有金军击杀守将、迅速以云梯攻城,萧骏驰率众甫一到场,立即下令纵火烧梯,金军立即推攻车强行冲撞城门,萧骏驰苦于缺乏弓弩与投石机,遂与附近民众借了幔布悬空去裹车,金军见状急忙焚布,趁这间隙,萧骏驰派高手下去袭击金军,一时之间,城门附近到处是火到处是战,攻车云梯繁如炽。吟儿见状一时心安:不愧是我黛蓝的副手,智谋一流得很。 岂止是今夜的宋军令人振奋,明明还得到古人相助——这盱眙的坚固城墙,是近八十年前金军第一次南渡时,南宋的军民合力造就!城墙根全以巨石砌成,中以石灰加糯米汁作为粘合,并在块石墙基上构筑夯土墙,而在夯土城墙的外侧包砌墙砖。只要自身不乱,勇和谋都用在刀刃,外敌妄想攻得进来! 远眺城垣,绵延数里,陡峻曲折,雄浑大气,这苍莽山河的壮烈气魄,远远盖过了喧嚣敌寇的气焰。吟儿攥紧拳:一定能撑到援军,比山东之战好打多了。 金军受挫,忍不住地在城下大喊:“死到临头何必顽抗!岂不知纥石烈大人帐下三十六‘死穴’,大半在此吗!”
宋军见过他们在淮阴杀伤司马黛蓝,一时之间气势减弱。 “三十六‘死穴’,一半是多少,十八还是十五?”
吟儿才不给他们不战屈兵的机会,冷笑一声,告诉众人,其中六个最强的头颈死穴早已死在河东,一个比一个死得窝囊。 众人排除杂念,慷慨大笑,与她相应:“无论多少,都打成‘无’!”
“拜托各位。”
她郑重点头,今夜最多的便是交托。 激战片刻后,闻听毕再遇大军即将抵达的好消息,却又听得城内的杨宋贤和东方俯仰陷入僵局—— 人数远远超出杨宋贤,但武功、气势都远远不及的东方俯仰,因为一心希望能坚持到金军破城营救他,是以和宋军一样坚决不予对敌人低头,更还在危如累卵之时,向临近的慕容山庄另一路兵马求援。 “不好,盟主,我差点忘了,榷场那边,还屯驻了一个司空承。”
萧骏驰忽然记起来。 “司空承……”吟儿记得,这个人在淮南争霸时两招就输给了林阡,但是不曾气愤、心服口服,想必性情较弱。作为慕容兼喜爱的弟子之一,司空承应当不会参与东方家族的家变,只是一心听命于慕容荆棘,可是……“毕将军已经快到,城内经不起变数。”
“司空承早就该援东方俯仰,却一直观望,明显是个墙头草,不必担忧?”
萧骏驰问。 “不,他是个胆小怕死的没错,但是慕容山庄若作为叛军覆灭,他会担心我们将他连带着驱逐在外,所以一旦此战我军胜利,他便可能跟着金军一起跑。”
吟儿说,用不着多考虑,绝不给金军此消彼长的机会,“如果现在不去安抚他,就是间接地为渊驱鱼,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趁他观望抢他的地盘和人心。”
“怎么抢?”
萧骏驰一愣,哪还有余力。 “几句话的事。”
吟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