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阻山带河、四塞之地”的盱眙,自古以来,无人能不得之而东下江左、西上中原。 因此,但凡有一点血性的宋人都知,固守盱眙是今夜最要紧事,城楼附近岂止官军义军,便算是普通百姓,只要是没逃离或闭户的,也全都对抗击金军贡献薄力。 然而在这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甫一听闻吟儿要离开城楼去谈判,萧骏驰竟骤然面露难色、失去了适才的指挥若定:“盟主,不妨我去?此地,我做不了主……” 看见眼前这如火如荼、团结一致的抗金场景,萧骏驰居然不那么斗志昂扬、而只甘心做一个寻常谋士?难怪这些年来他连个副帮主都不愿去争,吟儿一怔,想起云雾山上洪瀚抒就说过他性格软弱、妄自菲薄,果不其然。 “云雾山比武排名第十九,盟军作战期间一直勇略一流,萧骏驰,你比我有用多了,这城楼更需要的是你。还有,你怎么做不了主?”
吟儿一笑,没停止要离开的脚步,她终有一日要离开江淮,司马黛蓝的位置必须有人接替、帮众必须有人抚慰和统领,她认为萧骏驰完全有这个资格,“你曾是祁连山的少主!”
萧骏驰脚步一滞,不再跟她下楼,远远看她背影:“盟主……”这么多年过去,原还有人记得?眼前女子,却和印象里的萧玉莲,越长越是不像了。 这女子回眸一笑,王霸之气:“你能行,自信些!哪怕只是为了让瀚抒、黛蓝安心。”
又一笑,“打完这一战,我帮你去娶楚儿来。”
她听过司马黛蓝讲八卦,大抵知道,萧骏驰和萧楚儿所谓的感情不合分手,多半也是因为萧骏驰骨子里的不自信,萧楚儿还一直在等着他。 “好。”
萧骏驰蓦然攥紧拳。挡我者死、避我者伤的,从来不止刀剑,还有兵法韬略,何况他两者兼具。 当下,萧骏驰守淮汴门,杨妙真拒山口门,杨宋贤对峙东方俯仰于都梁山,凤箫吟钳制司空承于榷场,盱眙城自此再不惧内忧外患。 盱眙万千军民,不知到底苦撑了多久,终于撑到一个戴兜鍪铁鬼面、策黑马扬双刀的将帅从东面回援,他之到来,宛若冲破黑暗的一线天光。 乍看他白发飘扬力大无比所向披靡、杀入敌阵勇猛无双砍瓜切菜,原还僵持的金宋局面竟顷刻就被打破,隔得甚远,杨妙真一时恍惚,还以为看见林阡,喜不自禁:“师父……?”
不过看到那飘扬的旌旗之上,却赫然写“毕将军”三字,妙真醒悟:本该是他,战神毕再遇啊! “毕将军回来了!”
“毕将军来了!”
城内城外,一字之差,情绪天壤之别。 江淮一带金军,对林阡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几乎是一见到他战马腾凌,原先再势如破竹都有一哄而散之象,令杨妙真意识到那是毕再遇的第一刻就在想:毕将军也用双刀,师父要是戴个鬼面,便可假借他名义吓唬金军……等等,师父用不着啊……缓过神来,脸色微红。 “此刻官军欲收复盱眙,实际只有纥石烈执中麾下的‘死穴’较难对付。”
一如萧骏驰所料,在那十五个骁将的极力整合之下,金军在盱眙城北还与毕再遇持平了片刻。 不过,那帮精锐受了大部分士气衰竭的金军拖累,终究敌不过毕再遇的狂胜不休之势,天还未完全亮起时便弃甲曳兵、仓皇北逃。 另一厢,盱眙城内的东方俯仰在卯时之前就放弃抵抗,他们的“无法里应外合”也从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金军作出撤退决定。 尘散天明,风烟俱净。 除去面具的毕再遇,原也是姿貌雄杰,果然他如传说一样擅长驾驭兵将,战斗结束过后,便对着官军和义军一并论功行赏,临阵还指点了杨妙真几招马上双刀。 毕再遇的麾下们不少都具草莽之气,其中有个叫许俊的,合作了没多久便和杨宋贤混熟,“毕将军的父亲是岳武穆的旧部。”
“巧了,在下的祖上是杨家将啊。”
许俊把杨宋贤带到毕再遇身前,说他不到两百人就制住了千余叛军,毕再遇见到这玉面小白龙不禁赞叹“英雄出少年”,再一问杨宋贤和杨妙真原是堂兄妹,笑说“世人都称老夫是北伐第一功,这南御第一功,当是你们杨家将和萧大侠三个人的。”
萧骏驰一愣,急忙说:“不,是盟主……”“师母去何处了?”
杨妙真惊见吟儿不在,着紧问。 “你们所说的,可是那位‘林匪’的妻子?”
毕再遇一愣,问。神交一定是相互的,他早就听叶文暄和对手们说过林阡了。 “是啊,林匪,正是在下的结拜二哥啊。”
杨宋贤笑着说,他不紧张吟儿,一方面是向来乐天主义,一方面是因为熟知司空承性情软弱。 然而,萧骏驰、杨妙真、毕再遇,就算凤箫吟自己,都不怎么认识司空承,对司空承的性情仅限于猜测。吟儿单枪匹马去,到现在还没回,自然教除杨宋贤之外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于是萧骏驰留下与毕再遇详述了此夜经过,并跟在毕再遇身边马不停蹄地协助官军分兵防守;许俊则随着杨宋贤兄妹一同去找吟儿。 司空承屯驻的盱眙榷场,一度是宋金边境经济贸易区,不过随着开禧北伐一声令下早已关闭,此夜成为慕容山庄这支兵马的聚集地。 不过,正如吟儿所分析的那样,司空承胆小怕事,一直处于观望状态,其麾下未必甘当“叛军”,完全有回归南宋的可能。于是在胆刚受伤的寅时三刻,她不知道又从哪把胆补全了,真是形单影只地跑到榷场去见这位司空承。 之所以单刀赴会,一是整个盱眙当时只有她一人人浮于事,二是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震慑敌人,果然司空承性格所致,一望见她孤身来谈判就笑脸相迎、不敢造次。 她没别的底气,完全是仗着林阡当年两招败他的战绩狐假虎威,另外函了东方起伏的首级说“为慕容庄主报了仇”,并且当仁不让地由着她抢了杨宋贤“剿灭篡权的东方家族主力”之战功。 那司空承果然一惧怕他夫妇俩的威名,二确实是慕容家的死忠;在慕容荆棘“自尽”、东方家族篡权、杨叶不知所踪的情况下,几句话的功夫,心念便往吟儿这边倾了大半,但听得远近战伐声惊魂,难以分辨金宋强弱,司空承手里一直攥着东方俯仰给他的求救信,还在为私心做最后的打算。 吟儿察言观色:司空承这样的抗金不坚,此战过后也最好是归隐。那么,慕容山庄是真的后继无人了?唉,可悲可叹…… 无暇叹惋,时间紧迫,得赶紧把司空承的心给拖住,夜长梦多免得再生变数……吟儿的论据全都用完,瞅见案上有棋,急中生智:“司空香主,你也喜欢下棋?不如与我切磋一盘?”
“盟主原来也是同好?也罢,论武功,在下实在落了一大截……” 无计可施的她,和无路可走的司空承,就这么一拍即合对弈到天明,于是乎吟儿就靠这个特长把司空承及其近千麾下给钳制住了,杨妙真等人匆忙赶到榷场的时候,看司空承居然比自诩天才的她棋艺精湛,难怪他俩下了不止一盘,很明显是她怎么也下不赢于是一直纠缠……最终遇到这盘的困局她想了很久都没破解,刚好眼皮打架,索性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好一把锋芒毕露的惜音剑,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竟无一人胆敢冒犯,司空承也乖乖这么坐着等。 “嗯?赢了啊。”
她被众人唤醒,看见妙真便知捷报,又听到大街小巷欢呼,抬头一缕缕阳光射入榷场。 “你输了呀。”
司空承指着棋盘。 “谁输了?”
吟儿一笑,直接干脆地把棋盘连着桌子掀了,不承认有人比她强,比她强的都抓起来,就是要这么无赖,“全都拿下!”
许俊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毕再遇,他闻言难免也面露惊奇之色:“原以为叶文暄夫人已是女中豪杰,这一位,重伤之下一人敢夺一城,实在是更加不让须眉。”
从清晨到午后,毕再遇一直督促修复城防,饭都不曾来得及吃,当然这对征人来说早已习惯。忽见一女子到军中来分发饭菜,不及细看还以为是百姓来犒劳,却见杨宋贤亲自带她前来引荐,方才意识到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毕再遇实在难以置信,她看起来真不像叶文暄夫人那般的高挑大气,光凭外表判断完全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姑娘而已,说实话看着和杨妙真差不多大怎么会是“师母”…… “毕将军,久仰大名!北伐时您大破泗州、固守灵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今夜南御第一战,您驱逐金军收复盱眙,不愧是威震金宋、盖世英雄。这几盘菜,晚辈带来给您下酒,不成敬意。”
吟儿主动做了好菜来拜见毕再遇,感谢他是名副其实的骁勇无敌、才使他们所有人在这一夜的死撑有了意义。 见她抱拳一开口,江湖气就扑面而来,毕再遇当然一下子全信了,人不可貌相啊,笑着收下酒菜:“盟主美意却之不恭,义军才是这收复盱眙的功臣,盟主更是南御第一功。”
“将军,您对盟王愈发好奇了吧?”
许俊在侧笑问,他们听萧骏驰、杨宋贤等人讲了一早上,不得不对林阡改了称谓,怎好随着金军叫林匪。 “据说楚州因他以一敌万而保住,当真是当地民众之幸事。盟王盟主二人,像极了昔年的韩将军夫妇。”
毕再遇说的是韩世忠和梁红玉。 吟儿嘴上说“不敢当不敢当”,心里自然乐开了花,毕再遇说一句她像梁红玉,抵得过宵小们千万句的诋毁。 “不过,听闻盟王他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纥石烈执中知情过后,虽然未必很快确信,但也势必加紧调集兵马、对楚州持续围城。我军在巩固盱眙布防的基础上,过几日,需以主力再次东上楚州。”
毕再遇说,盱眙虽安全,楚州仍危险,需要他们驰援解围。 那两日,吟儿听闻林阡吐血,赶紧请人把樊井护送了去,另一厢,林阡知道吟儿受伤,于是着人把那位女军医护送了来。这添送军医的举动几乎同时发生,最后不小心演变成了交换军医的创举。 “……”林阡和吟儿在看到樊井和女军医时,都一脸懵,“我这里,不缺人……” 那两日,因为有毕再遇在,吟儿总算有闲暇去寻黛蓝,同时也是为了给慕容山庄留下的数千兵马找到暂时的主,无论她对杨叶再怎样憎恶,拉回杨叶是当务之急,其一,她知道慕容山庄必须有人带引抗金,其二,她听闻杨叶在淮阴城中着毒还高声说:“金军眼看就快攻城,不去齐心协力抗击,竟还……”那段话先是说明杨叶抗金意志坚定,更是说明杨叶见识长于慕容荆棘,其三,吟儿静下心来想,终究他是黛蓝心爱之人,黛蓝也是心甘情愿“只想他活着。”
她作为师父,理应抛开芥蒂,为黛蓝实现心愿。 然而找到他时是在盱眙城北的都梁山上,精神浑噩的他,抱着黛蓝尸体把自己随她一起封进了洞窟,吟儿带人按图索骥、掘地三尺重逢他时,他正守着死去多时的黛蓝呆呆失神,哪里还是传闻中那个风度不凡的智囊杨叶。 “也好,就将她葬在这里吧,好歹也是‘莫论横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配得上她。”
吟儿黯然看着黛蓝,长叹一声,“黛蓝未必愿随我回点苍,或许更想在江淮看着你抗金。”
杨叶许久都没回过神,满脸是憔悴与痛不欲生,过程中始终不曾松开抱紧黛蓝的手,也并未转头看吟儿哪怕一眼。 “七十七年前,宋廷的张浚将军就是将大帐设在这山上,登高望远,俯瞰泗州,带领民众构筑城墙、合力阻止金军南渡。”
淮东的战斗还没结束,吟儿不能让这个有能耐之人就这么荒谬地把自己活埋在这里。 “别说了!”
杨叶蓦然大吼,根本不是为她所说的内容而只是纯粹地不想听她聒噪。 见他仍然不搭理她还嫌她吵,她愤怒上前要一把夺过黛蓝,他陡然惊醒出掌来护,却未想她只是虚晃一招、一剑绕后锁住他脖颈,趁着他这清醒间隙冲他大喝:“杨叶,这九年来,司马黛蓝除了喜欢你之外,做的全部都是保家卫国、抗击金军。你给我看看,你除了那张漂亮脸蛋,还有哪一点值得我黛蓝卖了命地喜欢!?”
他幡然醒悟,泪如雨下,许久才泣不成声:“我……我配不上她。”
“那就努力配得上。”
吟儿冷道,“你也知道,若非我军分裂,不至于清河口失,不至于淮阴城破,现下慕容山庄一盘散沙,你也不想姑苏成为金国奸细的据点。杨叶,回到你妻子身边,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尽可能地让山庄团结。”
“茯苓她,并不能……”他这才想起他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然而茯苓身为慕容山庄二小姐,刁蛮任性从未站在抗金的第一线。 “没有人一直活在别人的羽翼下……”吟儿苦叹,还没告诉杨叶,其实慕容茯苓之所以情绪不稳出走,多半是因为当时有了身孕却不自知。如今杨叶再怎样眷恋黛蓝,都务必回到茯苓身边去。吟儿不想黛蓝的死没有意义还落人口实。 那两日,轩辕九烨和林阡一样,因为思及对方战力飙升,理所当然地辗转反侧睡不好。 轩辕九烨当然郁闷:“他居然发现了制约入魔的招法,那招法,还能在他内力低迷时打出那些我干扰不了的意境。”
“如此一来,他能以最小的气力,打出最长、最稳、最强杀伤、最多的意境!”
“既然他和我一样都想着要制约入魔……那么我如果想要打败他,便只能增强自身内力,争取毒化他更多意境,那么,我需要继续修炼、参悟心法……”难! 林阡当然心有余悸:“那日武斗,我一心思考着如何破解他毒化我的那九招,却没想到他的全部心力都藏在实而虚之的第十招……可是我之所以中计,正是因为他能毒化我十招之九!”
“另外,他好像还能压制我入魔?明明据说学的是如何压制渊声,却没能学得通,打我倒精得很!”
“我全部的心法都殊途同归,指向了我应当物我两忘,慈悲为怀,方能明心见性,远远地将他甩开……”难! 此外,纥石烈执中等人打探到林阡伤重吐血的真相,当然愤懑:“所以,楚州之战林阡本来是搬石砸脚的?”
“原本我们可以对楚州顺势而入甚至摧枯拉朽?”
“就算林阡本人,当时我都可以活捉的!?”
可是,他们却输惯了,赢不起…… 迟了整整一天才确信:“林阡那丢人现眼的,明明是他打输,怎好意思说他赢,宋军还吹嘘说他无敌!”
“脸呢!”
晚了,事后轩辕九烨即使挽回名誉也错过了战机,白瞎了原本那么万无一失的计策。这生生一错过,楚州盱眙全体宋军都能缓一口气,金军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陪葬了大半慕容山庄和整个“死穴”。 纥石烈执中焉能善罢甘休,在还未完全确信林阡重伤的时候,便往身后调遣了一切可调之兵马,很快从泗州、邳州、海州等地,东拼西凑又凑出了包括东方文修在内的将近五万金军,便算滥竽充数,也是来势汹汹,“势将林匪剿灭于楚州,为我大金千万将士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