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俞铮和陈怡面对面坐在写字楼附近的一家茶餐厅里。
因为是工作日,来往的顾客并不多,两人坐在窗角,独占一片谈话的空间,背景音放着轻缓的钢琴曲——《race》。
“您有事吗?”俞铮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明显的沙哑,语调低沉得像是蒙了一层膜。
在他的印象里,陈怡从来没有在工作日找过他,更别说这么悠闲地坐在茶餐厅里喝下午茶。
陈怡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杯红茶,温热的雾气散开,晕染了整个杯沿,她缓缓开口,“听说你病了,来看看。”
“听谁说的?”
陈怡挑了挑眉,回了一个眼神过去,意思是,还能听谁说的?
俞铮顿时明白过来,两人之间的交汇点,除了凌秋还能有谁。
陈怡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推至他眼前,多少带了点叮嘱的意思,“这是我私人医生的名片,给他打个电话,去全身检查一下。”
俞铮看也没看,无奈笑了,“您以为我多大病?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偏移开目光,不自觉落在窗外的一对母子身上,小男孩指着天上的飞机说着什么,母亲俯下身,轻声细语的又说了些什么。
俞铮忽然间就想起小时候,他在模型比赛上做了一架飞机,得了金奖,拿回来给陈怡看的时候,她一把摔坏,让他学学哥哥,不要整天玩物丧志。
小时候,陈怡的严苛似乎就已经根深蒂固了,她对哥哥余铭的期许,一向比自己更高,他并没有多大的怨言。
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一切都好像走向了极端……
俞铮飘远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给勾了回来。
陈怡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接通,那头传来助理的哀嚎,“陈总,您下午的商务会议真的不开了啊?”
陈怡皱眉,似有若无的看了俞铮一眼,“不开。”
“三千万的项目……”
陈怡眉头紧锁,隐隐有些不耐烦的迹象。
俞铮轻笑,插了句话进来,“您要是有工作的话,先去忙吧。”
说着,他自顾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皮夹,准备去买单。
陈怡却是重重摁下了关机键,手机屏幕陷入了一片黑暗,不吵不闹。
她直愣愣盯着俞铮,说,“坐下吧,好好聊一下。”
俞铮修长的手指还扶在桌沿,水晶灯流转变幻,洒下的光斑落在他的指尖,可以看见,那里在隐隐用力,泛着白色。
那天,凌秋对着他咄咄逼问:成年人的解决办法,不是找借口去搪塞的你母亲,而是静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让她停止疯狂的催婚,你能做到吗?
他能做到吗?
或许,可以试试吧。
“好。”他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陈怡喝了一口茶,微甜的口感流连在口齿之间,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多半是苦涩的,“我知道你这些年都不太好过,有什么话,今天一块说了吧。”
“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希望您可以不再插手。”俞铮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这样的直截了当,像极了陈怡。
“我看凌秋那姑娘挺不错啊,她对你也……”
话未说完,就被俞铮一句话截断了,“她不行,我和她没有可能。所以,请您以后也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
对于俞铮强烈否决的态度,陈怡表示狐疑深重。
上回的饭局上,她分明是从两人的身上看出点苗头来的,怎么说断就断了?
“你不喜欢她?”
俞铮的眼神凝滞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陈怡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感情问题留给孩子自己解决吧,她也掺和不进去。
“凌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有句话我必须要提醒你,感情的问题果断一点,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如果真不喜欢,就别再招惹人家,我听说,她现在住你隔壁呢。”
果然,陈怡只要稍微一调查,什么事情都知道。
俞铮这回倒是挺坦然,他胳膊肘一抬,倚在身后的椅背上,“她住那里和我喜不喜欢她没关系。”
即使住的再近,也影响不了他的选择。
“行,你自己说到做到。”陈怡停顿了一下,说,“之前我也确实把你逼太紧了,但是要我就此罢手,不可能。”
俞铮平淡地扫了一眼过去,波澜不兴,这个答案他不用想也知道。
没人比俞铮更清楚,陈怡的固执到底有多深。
陈怡长叹一声,“阿铮,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结婚吗?我不想你走了俞铭的老路。他要是结婚那天没有出事,现在应该家庭美满。”
俞铮的眸光骤然黯淡下去,怒意夹杂着愧疚风卷残云一般,席卷而上,薄唇艰难的翕合,“别说了。”
有的事情揭开之后,伤疤依旧是新的,会冒血的那种。
“人活着就应该向前看,你哥的死和你没太大关系,不用自责这么多年。”
《race》依旧在单曲循环,优柔婉转的曲调里,象征着救赎。
————
临近下班前,凌秋被姚安茗叫进了办公室。
姚安茗坐在会客的沙发上,手里翻阅着珠宝赞助商的合作企划,听见办公室门开响的动静,头也不回,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这儿吧。”
凌秋默不作声地坐下,却不是在她身旁的位置,而是隔了段距离,坐在了对面,“总编找我有什么事?”
姚安茗放下手中的企划书,抬头看她,“心情不好?”
“还行。”凌秋回答的不卑不亢。
“今天我和陈怡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凌秋没有否认,“恩。”
“说说看,你在想什么?”姚安茗将手肘架在大腿上,身子向前倾,目光逼视凌秋。
办公室里的时钟滴答滴答转动,摆在桌面上的仙人球仍然在顽固生长,这一盆好像还是两年前凌秋送过来的,养了很久了。
恍然之间,她想起两人刚开始合作的时候,也经常在下班之后窝在一起,聊八卦,聊期刊,聊模特……什么都聊。
她忍不住细细打量姚安茗,这两年她脸上的妆越来越浓,眼里的神色却越来越疲倦,有的人,再也不复当年的模样,有些事情,也在悄然之间改变。
正如凌秋和姚安茗的关系,一点一点的慢慢疏远。
“我在想,如果这一次我没能拿下陈怡的画报,您还会像保许菀一样保我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收到的答案却是一阵沉默。
姚安茗犹豫了半天,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现在已经是资本家的时代了,业务能力再强,也不如资本家挥手一掷千金。许菀身上有我不得不保的商业价值,她背后的资源和人脉,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个“人人”,指的不正是凌秋么?
凌秋的确是没有背景,只身一人在大都市里漂泊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像那些赢在起跑线上的人一样,手握着无形财富,随随便便就能改变命运。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耗费了四年时间一点点打拼下来的,随着《pluto》的前途共存亡。
“姚总编,您还记得我们创办《pluto》的初心吗?”
姚安茗的背脊明显的僵硬了一下,她怔怔看着凌秋的眼眸,突然发现,凌秋眼底的纯粹和坚守,好像这几年来都没有变过。
凌秋轻笑,“冥王星被誉为最孤独的一颗行星,它处在太阳系的最边缘,接收到的阳光微乎其微,曾经差点被剔除太阳系行星之列,但是有一颗同力矮行星charon一直陪着它,走着这一段清冷的旅程。”
“您对我说过,时尚通常都是不被人理解的,就像是我们宣扬的时尚理念,走最孤独的道路,只为了寻找一个能懂它的读者。”
“我们曾经在遍地开花的时尚杂志行业里孤注一掷,不就拼着这份时尚精神?可是现在呢,您突然又告诉我,商业价值才是王道?”
凌秋深深看了姚安茗一眼,语气略微有些紧促,“姚总编,不管你们接下来的规划是什么,我都不会放弃《pluto》的初心。”
她对《pluto》的执念,远比表面看上去的还要深。
————
凌秋回到家的时候,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正要掏钥匙开门,忽然瞥见旁边的墙角处放着一个纸箱子,印象中,不像是自己扔的垃圾啊。
蹲下去,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件外套和黑色裤子。
是上回假扮俞铮女友去见陈怡时,她给俞铮设计的装扮。
凌秋又往下翻了翻,那件羊绒衫不在里面,而是掉出来一张银行卡,上面还贴着一张便签——衣服弄脏了,钱在卡里,密码你生日。
凌秋的目光在最后五个字上打了个转,第一个反应是,他居然只看过一次资料就记住了她的生日?第二个反应,她瞬间被自己打回了现实。
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这句话用来撩妹一定具有很强的杀伤力。
但是,俞铮和凌秋都不是一般人。
凌秋抱着箱子起身,转头看向1701的大门,心想,为什么他不亲自来还呢?万一自己脑子一热,把这箱东西当作垃圾给扔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