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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1 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1 / 1)

就在邢岳和钟教授道别的时候,项海刚刚结束了上午的工作,正在厂房后门席地而坐,倚着半截树墩,把刚刚领到的盒饭搁在膝上。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了,柳条终于被春风抽出一层新绿,近看黄嫩嫩的,像新出壳小鸡绒绒的羽翅。

春光短促,不容辜负。

于是干饭人的午餐渐渐从车间的一角挪进温度时有飘忽的春色里。

菜还是老两样,但今天胜在热乎。掰开一次性筷子的功夫,饭菜隔着裤子熨烫着皮肤。

项海把两根筷子互相刮了两下,用盖子垫着,捧起饭盒来开始扒饭。

今天邢岳没来,他一个人,扒的不是饭,是齁咸的寂寞。

一上午没人瞎撩,干活的效率奇高。手上穿针引线,不耽误小宇宙里激烈的头脑风暴。

他被生日礼物这个问题控制了,已经不知熬死了多少脑细胞。

这是俩人在一起后邢岳的第一个生日,需要一个无与伦比的礼物来纪念。可眼下能给他自由支配的除了几块碎布头,一袋监狱超市买的廉价点心,再就是写完检讨余下的一叠草稿纸。

这三样,任凭他怎么组合,也碰不出火花。

虽然邢岳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可得不到和不想要是两码事吧。就好像自己小学时也曾梗着脖子,说不在乎没人来参加他的三好学生颁奖仪式来着。

如无意外,今后的每个生日他都会陪着邢岳一起过,可29岁这一天该是最特别的。

就像自己的23岁,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新生。

可他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也没有。就连想送他一支花,也不是野花盛放的季节。

后来他甚至想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唱首歌得了。当笑话听也好,当rap也好,让他开心地乐一乐就好。

可这高墙内哪有没人的地方呢。

唉,犯愁。

“皓炀哥,你的饭。”

“小心啊,捏着边儿,底儿贼他妈烫。”

项海正咔咔嚼着炒大白菜,听见这个声音,腮帮子立刻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墙根儿底下散坐着几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正捏着饭盒的两个角,小心地送到地上的一个人面前。

那人接过饭盒就随手搁在一边,又拿过一次性筷子掰开,同样两只来回刮着。

他几乎背着身,只留了窄窄的一道侧脸。可忽然,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他半转过身子,正碰上项海的视线。

项海没防备,迟疑了一下,又继续埋头吃饭。

吃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发现那人也在吃饭,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斜刻在侧颈上长长的一道疤。那人应该也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但并没再回头,只是慢慢嚼着饭,侧脸一鼓一鼓的。

项海收回视线,又夹起一筷子白菜。

那个人,是朱皓炀么?

短暂的一瞥,项海的注意力几乎全被那道显眼的旧疤痕吸引过去。至于长相,好像四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平淡,显得人格外冷清。

一定是他,否则不会像刚才那样半生不熟地看自己。

邢岳说这人判了二十年,是跟着贺焜一起被关进来的。

还说他是贺焜最看重的小弟,不过人是哑的。

不是天生的哑,是在一次打架的时候受了伤,弄坏了嗓子。痊愈后发声困难,索性就不说话了。

现在回忆起来,他记得之前来上班的时候也是见过朱皓炀的,不过那时只是个陌生人。其实现在也不算熟人,毕竟谁都没打算和对方打招呼。

午休结束,下午继续开工。

项海这才发现原来朱皓炀就坐在自己前面三排的位置。跟邢岳之前的表现差不多,整个下午,都只是斜坐在那,摆弄着手里的剪刀。

旁边的那个不知是不是他小弟,始终闷着头,猛踩缝纫机。隔一会儿就把做好的活搁在朱皓炀手边。

项海仿佛又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收工后,所有人踏上归途。

到底是春天了,以往披星戴月的天空这会儿还是75度的灰。

拥挤的班车匀速行驶在两点一线间,像掭满墨的调色笔,按照它永恒的节奏,勾勒着渐变的回归线。从75到100,渐渐融进纯粹的夜色里。

项海一路仍在想着礼物的事,像交卷铃声响起前的学渣,面对着空白的考卷,愈发焦虑得没有头绪。

摇晃了许久,车子终于停了。他跳下来,跳进一地的月光。

抬起头,一弯新月正挂在树梢上。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邢岳就满29岁了。

项海抬手抓了抓,让丝绸般微凉的月色在指缝间流淌。

他期待明天的这个时候月光能如约而至。

-

第二天上午,曲薇来了。

迈进接见室的门,项海一眼就发现了她。曲薇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你好。”项海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有些局促,“好久不见。”

“可不是么,都半年多了。”曲薇倒是显得很轻松。

“你,您...你的头发剪短了。”项海没话找话地在自己的颈窝处比划了一下。

有邢岳在时还好,现在他独自面对曲薇,有些拿不准称呼。按辈分说她是和邢逸清一辈的,可她看上去又很年轻,而且邢岳也从没您您地叫过。

叫“您”别扭,叫“你”又显得不够尊重,更不好直接称呼名字,也不能叫姐...

有点儿尴尬。

“是啊,换个发型,换个心情呗。”曲薇的一头长卷发现在将将扫着肩头,仍带着慵懒的弧度,随意掖在耳侧。

“项海,就叫我chirs吧。”她笑着说,“你刚才一个‘您’,好家伙,我汗都吓出来了,我还年轻呢好不好。”

项海十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颊。

曲薇看着他,忽然皱起眉,“你脸怎么了?”她凑近了些,“下巴这儿,是不是青了?”

“哦,没事。”项海赶紧朝后靠了靠,顺手朝下巴上一抹,“就是磕了一下子。”

“是不是这里边有人欺负你了?”出于老师的职业敏感,曲薇的眉心皱得更厉害了,“别怕,你告诉我,我去向监狱领导投诉。”

“......”

项海怔了一下,赶紧抿住嘴角。

这话乍听起来带着些由职业壁垒衍生出的喜感,可再细想,又让他觉得很温暖。好像自己也成了那种有人给撑腰的小孩子。

“没事,真的,谢谢你。”项海由衷地说,“我挺好的,再说还有邢哥呢。”

曲薇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何不食肉糜”的味道。这里不是象牙塔,是浓缩了一切人间真实的成人世界。不过好在他们两个会很快离开这个地方,而且项海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弯腰从地上抱起一摞书搁在桌上,拍了拍,“这些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

“这是高一的课本、练习册、测验卷子,还有我复印的课堂笔记。”她一本本拿起,又依次摞到另一边,“这是我朝班上的一个小姑娘借的,她笔记做的好,成绩好,字也好。给你做个参考。”

项海看得应接不暇,在桌子底下搓着手,觉得越来越紧张,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chris,人家小姑娘应该不愿意把笔记随便借人吧。”

他总觉得笔记这种东西多少带了些私密性质,尤其是好学生的笔记,跟武林秘籍似的,不好外传。

他不想因为这个再给曲薇添麻烦,也不想让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为难。

曲薇却笑着说,“你别多想,人家小姑娘很痛快就答应了。再说,你跟人家又不是一届,没什么竞争关系。”

“谢谢你。”项海翻开笔记的第一页,看着里面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串串公式,“也请你帮我谢谢那个小姑娘。”

“行。”曲薇答应着,“对了,你打算考哪个学校?专业想好了吗?”

“还没呢,我想看看邢哥的计划。要是他打算留在东江,我就报东江的大学。”

“哟。”曲薇挑着眉,“你俩可真是,异地几年就不行?”

项海抓了抓脸颊,“...不太行。”

曲薇看着他的模样笑起来,“那邢岳目前有啥计划吗?”

“还没有呢。”

“我记得他说你参加过高考,当时你在哪所高中念的,成绩怎么样?”

项海就把自己的高中和高考成绩告诉了她。

曲薇有些吃惊,“这个成绩很好啊,你们高中也是市重点,怎么会落榜呢?”

“也不算落榜。”项海解释说,“我当时就想早点工作来着,就只报了个警校。”

曲薇捂住心口,自动带入了项海班主任的角色,“你们老师就没劝劝你?”

“劝了,可我那时候太愣了。”项海很惭愧,“把我们班主任气得够呛。”

“你们这些孩子啊...”曲薇长长地吐着气,在胸口“咚咚”捶了两下,“可给我们这些当班主任的留条活路吧。”

“哼,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

项海合上面前的笔记,小声嘀咕,“那倒没有。”

曲薇直接后仰靠回椅子里,很快又翻回来,笑着说,“行,我懂了,我懂了!不过这话你可千万别回去跟你班主任说。”

项海也笑了,“那个,chris,你现在也是班主任了么?”

“是啊,”曲薇习惯性挽起垂落在鬓边的卷发,耸了耸肩,“班主任不好干呀,操不完的心。”

“算了,还是别说我了,”她看了眼手表,“咱们抓紧时间先把复习计划捋一捋。”

于是剩下的时间,曲薇就以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的身份,帮项海初步制定了一个复习计划。她觉得项海的基础很好,虽然离开了校园4、5年,但只要肯花精力,再加上合适的学习方法,很快会再捡起来。

探视的时间就快到了,曲薇准备离开。临走前,她翻开一本英语书,露出夹在中间的一个信封。

“这是给邢岳的,就当作他的生日礼物吧。”她把信封抽出来递给项海,“是他爸爸留下的几张照片,我想他或许会喜欢。”

“哦,好的。”项海接过来,却没有打开,“那我替他谢谢你。”

“没什么,”曲薇抿起嘴角,“替我祝他生日快乐吧。”

“好。”项海点头答应着。

“那么,加油吧。”曲薇说着站起身,又向他伸出手,“好好复习,我过几天再来。”

“是,曲老师。”项海也站起来,伸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这回我保证不气班主任了。”

曲薇立刻咯咯地笑起来,“那我谢谢你啊。”

-

晚上,终于熬到监舍里彻底安静下来,项海把两个小板凳摆在邢岳的床边,又把那叠草稿纸铺开。

“干啥?”邢岳坐在其中一个小板凳上,小声问。

“聊微信。”项海一边说,一边在首页的开头郑重写下:

-2018年4月11日,晴

邢岳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

-哥,生日快乐!

项海写完就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输入了一个表情包。

-(* ̄3)(e ̄*)

邢岳勾起唇角。

-谢谢。你竟然还记得。

-废话,这能忘么?

写完,项海站起来,从自己床上摸过那枚信封,又坐下。

-这是今天chris给你的,她祝你生日快乐。

-chris?

-就是曲薇啊。

邢岳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照片。

项海也把脑袋凑过来看。

这是一场冰球比赛的照片,红白两色球衣的队员激烈地交织在一起,画面就定格在一个白衣球员挥杆击球的瞬间。

邢岳捏着照片看,渐渐看得失神。

这是哪一场比赛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块冰场他很熟,甚至通过画面的背景和角度,都能大概猜得出当时邢逸清站在哪。

想到这,他甚至差一点就从小板凳上扭过身子。

好半天,项海才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又指着照片里的那个人。

邢岳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哥,那时候你多大?

-好像是15吧。

-后来这场比赛你赢了么?

-想不起来了。

邢岳搁下笔,也把这张照片放在一边。

接下来,一群白衣少年就抱在一起庆祝起来。

-哥,你们赢了!

照片里的少年异常兴奋,恣意的笑容和来不及擦拭的汗水定格在每一张略显稚嫩的面孔上。

项海很快就在人群里发现了邢岳。

少年版的他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只有青春才能诠释的快乐。黑发浸透了汗水,紧贴在额头上,眉毛、眼睛、鼻梁、嘴唇,都有他现在的影子,又不大一样。

邢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拍这张照片时,邢逸清应该离他很近,不然不会连鬓角的汗珠都清清楚楚。

可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竟然时隔十四年自己才注意到。

项海又碰了碰他的手臂。

-哥,你真帅。

邢岳弯起眼角。

-那是必须的。

-后来怎么没见你去打球了?

-哪有时间啊。

-那等出去以后再去打吧,我陪你一起去。

-老了,打不动了。

项海立刻拧起眉,把那一行字狠狠涂黑,又给他递笔。

邢岳笑了。

-行,我撤回。到时候你陪我去。

-对了,今天你跟曲薇都聊什么了?

项海拿起笔。

-聊了聊复习方法。她给我带了好多资料,还有她学生的课堂笔记。

-哥,从明天起,我就要好好学习了,就不能跟你瞎闹了。

邢岳皱眉,朝他后脑勺狠狠呼噜了一下。

-说谁呢?谁他妈瞎闹了?

-告诉你啊,从明天起,你哥我也要好好学习了。你少来骚扰我。

项海歪过头,瞪大了眼睛,脸上全是问号。

邢岳就把昨天钟教授跟他说的话,以及自己打算回公大再读一个理化检验研究生的计划简单写在了纸上。

项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的!!!!!!!!!!

邢岳乐了。

还好是手写微信,要是能发语音,这一排感叹号至少值60分贝。

-这事我能骗你么?

只是他目前还不打算告诉项海自己接受了钟教授任务的事,想等过一阵再说。

项海奋笔疾书。

-那我也要考北京的大学!

邢岳无奈地挑起眉梢。

-你咋这么黏人。

项海猛戳纸面。

-??????????

邢岳很开心。

-别废话,我问你,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了么?

项海撇着嘴。

-ofcourse,olddog.

“操!”邢岳一不留神,输出一句语音。

项海把胸脯一挺。

-干嘛?又要搞家庭暴力?

邢岳笑起来,又狠狠指指点点了一番。

-你到底给没给我准备礼物啊?

项海这才站起身,去拿放在一边,早已准备好的杯子,走到窗边,冲邢岳勾了勾手指头。

邢岳赶紧跟过去。

项海把杯子递给他,又把他朝窗边推了推,调着了一下角度,这才指着杯中的水面,让他看。

邢岳凑近杯口。

半个拳头大的水面上,刚好倒映着窗外的一弯新月。

拿着杯子的手在微微发颤,水面随之泛起细碎的波纹。月光被揉碎,像化开的奶油,待一切恢复平静,又重新凝聚。

项海这时候又把“微信”本拿过来,递给他看。

-哥,我没有什么好的礼物,就只有这个。

-送你一辈(杯)子的月光,祝你生日快乐。

邢岳看着他,举着本子,虔诚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吸了吸鼻子,那月光又摇摇晃晃碎满了水面。

-哥,你把它喝了吧。

邢岳“嗯”了一声,仰头灌下他的生日礼物。

喝完他舔了舔嘴唇,“甜的?”

“还是橘子味儿的?”

项海笑着,拼命点头。

-我化了两颗橘子味儿的水果糖在里面。

-喜欢么?

邢岳也点了点头,又拉着他坐回到床边。

-这是我收到的最甜的生日礼物。谢谢你。

-(* ̄3)(e ̄*)

不过随后他又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海啊,我又老了一岁。

-你会不会嫌我老?

项海“啧”的一声,皱着眉又把他最后一句涂黑。

-老什么老啊!谁还不会老啊?谁能永远年轻啊?

-我陪着你一起变老,你也陪着我一起变老,这不是挺好的么?

说的也是。

邢岳摸了摸他的脑袋。

谁都无法永远年轻,但幸运的是,他可以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

这时候他又看见被搁在一旁的杯子。

-小海,我觉得还可以把水倒被窝里。

项海看着他,缓缓打出一个“?”

邢岳认真地解释。

-一被子。这可是正经的一被(辈)子呢。

“......”

项海一下子就感觉这事儿好像突然就没那么浪漫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摸不准邢岳的脾气。

说他不浪漫吧,却在自己的生命里铺满了盛放的玫瑰花。

说他浪漫吧,又经常把破坏气氛的尺度拿捏得死死的。

嗐,管它呢。

他看着他笑弯的眼睛。

什么浪不浪漫的,只要他开心就好。

-哥,你开心么?

-当然开心了。

-有多开心?说给我听听。

-有一杯(辈)子那么的开心。

邢岳十分开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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