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笼罩了洛邑的皇城,也同样无差别地洒在了涧水居的庭院前。
涧水居便是慧山别苑中徐清砚的住所,由三间木质的房屋组成。因其紧靠静潭瀑布,每日里都会听到水溅声起,故此得名。
此刻,秋丝语正倚坐在瀑布旁的木亭凭栏处,望着沿壁而下的溪水,少女无声地流着泪。
惨案发生后,徐清砚便让她们姐弟三人住在了这里。一来是想让她们暂离哀伤之所,二则此处地势较高,周围人家集中,利于保护。
自打住到涧水居后,每个夜晚秋丝语安顿好年幼的弟妹睡下后,都会到木亭中坐上一会,也只有在这里,她才会让自己的泪水尽情地流着。
母亲的惨死,让少女痛心不已。在父亲弥留之际,她答应父亲会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弟弟妹妹。在李家巷时,无论生活多么艰难,秋丝语都咬牙挺着,只因为母亲在,弟弟妹妹在,这是个家。
搬到慧山别苑后,看到母亲的病日渐好转,身子每日都康健起来,弟弟妹妹开心地入学堂,无所顾忌地玩耍嬉闹,秋丝语觉得自己答应父亲的承诺做到了,没有辜负父亲临终前那祈盼的眼神。
自从徐家上门提亲后,母亲久违多年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即便是发生了皇帝赐妾的事,母亲也没有过多的忧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嫁给抚远侯的,这是曾经的三公子,如今的抚远侯亲口向自己承诺的。
母亲的笑是因为自己苦命的女儿终于有了好的归宿,也是因为秋家再也不会为了生计低人一等了。
可就是在那一夜,母亲的笑永远消失了。也是就在那一夜,秋丝语再也见不到母亲的慈爱,也再也听不到母亲叮咛。她觉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的家崩塌了,一直坚挺的身子也变得软弱无力,无力到几乎不能呼吸。
但是,在步夜与莲儿的面前,秋丝语清楚自己这个长姐必须要坚强起来。只有自己坚强下来,幼小的他们才知道家还在,才不会对这个尘世恐惧。
秋丝语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想要回到房中。当她转身时,发现弟弟步夜不知何时站在了木亭台阶处,背对着自己,手里持着一柄小木剑,如同侍卫一般守在那里。
“步夜。”秋丝语轻声地喊了一下,快步地走了过去。
听到喊声,秋步夜转过身来,望着长姐童声道:“长姐,你别怕,步夜会保护你。”
听到弟弟的话,来至近前的秋丝语蹲下身子,一把将弟弟搂在了怀里,泪水再次不由自已地流了出来。
小步夜将木剑插在了腰间,用手擦拭着长姐脸上的泪水,口中坚定地说道:“长姐,姐夫说了,步夜已经长大了,要照顾好长姐与小妹。长姐放心,步夜能做好的。”
秋丝语勉强地露出些笑容,双手捧着小步夜稚嫩的脸蛋,柔声地说道:“长姐相信,长姐相信,步夜以后一定是个勇敢的人,会保护好姐姐和妹妹的。”
见长姐的脸上有了笑容,小步夜也笑了一下,正色地说道:“姐夫和我说过,等我再大些,他就亲自教习步夜武技,长大以后送我入军伍,也做一个大将军。”
见幼小的弟弟如此说,秋丝语的心中暖了许多。一瞬间,她发觉自己也是还有依靠的,徐子墨便是自己的依靠,是真心真意愿为自己挡风避雨的依靠。
想到远在并州的子墨,秋丝语一直未曾放下的担忧再次萦绕在心头。近几日,她也从徐初霁与大嫂周沐心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这些消息中有子墨的,也有朝廷风闻的。
秋丝语并非是官宦人家,并不太懂官场之事。当她听说子墨没有皇帝的旨意便带兵报仇,去杀一个历经数朝的世家大族,少女的心慌乱了起来。尤其听到朝廷中好多大官要上奏皇帝,治子墨的罪时,秋丝语更是忧心地不住落泪。
少女一直都在担忧着,可她却只能将这份忧虑藏在心里,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为心爱之人分忧。
当下,秋丝语也会暗自地羡慕唐婉珒。
以往唐府落寞时,秋丝语觉得唐婉珒也是苦命之人,可最近听说唐府获了恩典,婉珒的父亲与叔叔皆是恢复了官职。正因如此,唐婉珒这几天一直在徐府,唐府以及静王府中奔走着,一刻不停地与他们为子墨商量着对策。相比之下,自己却只能这般地待在别苑的中,出不上半分力气。
想到此处,秋丝语不仅气恼起自己,眼圈又红了起来。
这些时日,唐婉珒的确如秋丝语所见一般,为徐清砚的事情奔走着。最为夸张的,是她为了能更加了解当今天子的想法,竟让静王妃雅若以诊病的名义见了康世华的母亲柳皇后。虽然并没有探寻出什么消息来,但倒是给柳皇后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当然,唐婉珒的做法,在唐渊知晓后,被其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刺探皇帝的心思是大不敬,唐婉珒的心中也是清楚的,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想让子墨平安无事,哪怕是罪于己身。
此刻,唐婉珒正坐在凝露园中的石桌旁,双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不远的角落处一株盛开的茉莉。
已至深夜,凝露园中几盏灯笼的烛光,在这黑夜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园中景致的色彩都笼罩在了一片漆黑当中,便是茉莉花那原本翠绿的叶色,此时此刻也仿佛涂上了一层墨,只有那洁白的花朵显现在墨黑之中,尤为醒目。夜风拂过,浓郁的茉莉花香袭遍了整座园子。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自庭廊木阶处传来,两名丫鬟模样打扮的少女,各自提着灯笼一前一后地走到了唐婉珒的身旁。
丫鬟云雯将一件薄衫配在了唐婉珒的身上,口中说道:“小姐,给皇后娘娘的药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是雅若王妃来取吗?”
唐婉珒紧了一下衣口,点头说道:“是呀,明日雅若妹妹去送,随便再打探一下消息。”
这时,小丫鬟云裳将手中的食盒放置在了石桌上,打开盖子,取出几样点心放在唐婉珒的面前,有些心疼地说道:“小姐,您这几天忙来忙去的,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今儿晚饭也没见你吃多少,这么晚了,定会有些腹空的,吃点东西吧。”
唐婉珒笑了笑,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又对着两名丫鬟道:“你俩坐下,咱们一起吃点吧。”
见云雯云裳二人坐了下来,唐婉珒继续道:“这几天是有些焦心了,别苑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想想都还觉得心惊胆战。”
说到这里,唐婉珒放下了手中的点心,面露戚容地说道:“那些死伤的家眷多数都是从云州过来的,她们在云州经过了那般惨烈的战祸都没有丢了性命,谁能想到在这京城中,天子脚下却竟遭了毒手。”
两个丫鬟听到这话,亦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唐婉珒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些人是云州军的家眷,所以侯爷待她们如家人一般,出了这种事,侯爷如何能不急,不恨,杀人便是难免的了。我就怕你们姑爷难以自制,杀了太多的人,让人拿了居功自傲,不尊皇命,滥杀无辜的口实。这个罪名不比寻常,犹若谋逆之罪,是要抄家问斩的。”
两名丫鬟闻言,心下一惊,手中的点心险些掉出手中。云裳三口两口地将点心咽下,急急地问道:“小姐,那咋办呀?老徐府大爷那,唐家还有大夫人的老相爷那,还有静王府,咱们这么多人还不能帮忙吗?”
云雯也轻声地问道:“是呀,小姐,雅若王妃也说皇后娘娘会帮咱们说话的,毕竟她是静王的母亲呀。”
唐婉珒随着云雯的话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道:“这般罪名不是谁说就能定罪,也不是谁讲情便能免灾的。这都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云裳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道:“那,那个皇帝到底怎么想的呀?是不是真想害姑爷呀?”
云雯轻拍了一下云裳,嗔怪道:“傻丫头,别乱说话,隔墙有耳,别再给家里添来祸事。”
经云雯提醒,小云裳也警觉地四下望了望,小声地说道:“他们杀人,皇帝不管,怎么姑爷去报仇就成了谋逆了,这是哪家的道理?”
唐婉珒苦笑道:“有路才能行,人家堵了你的路也便没有道理可说了,天下的道理也不过在权势的手中,谁人敢和天子讲道理?如今,侯爷与北境势大,人人都要忌惮半分,朝廷自然要有所提防,无中生有都是比比皆是,更何况这次侯爷定会落了口实。”
说到这,唐婉珒停下了话语,两个丫鬟也忧心地垂下了头,虽有一肚子的怨气,但也无能为力,不知该说什么了。
片刻后,唐婉珒又摇了摇头说道:“但我又觉得奇怪。”
听到这话,两个丫鬟同时抬起头,云裳抢问道:“哪里奇怪了,小姐?”
唐婉珒思索了片刻,凝眉继续道:“这几日,我去了唐家,静王那,还让大嫂领着见了相爷。虽说谈的内容都是这些话,可我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太担心,他们似乎知道些什么,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云雯想了想问道:“小姐,你说静王隐瞒,但雅若王妃不该瞒着咱们呀?”
唐婉珒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后道:“从雅若忧虑的神情上看,她不似有什么隐瞒,她好像也不知道什么。”
云裳转了一下眼睛,小声地问道:“那皇后娘娘呢?天天躺在皇帝的身边,皇帝说个梦话她都能听见,她老人家应该清楚吧?”
小云裳的话语一出,唐婉珒先是紧皱眉头,随即又憋不住笑地将云裳揽进怀中,用手指点着小丫鬟的脑门儿笑道:“你这脑袋瓜儿都想些什么呀?还天天躺在身边,你一个小丫头,也不知害臊。”
这时,云雯也笑着过来捏着云裳略带婴儿肥的脸蛋,笑着说道:“你以为谁都和你想的一样呀?”
云裳听见云雯的话,羞的满面通红,将头紧紧地靠在了自家小姐的怀中,伸出一只纤手去打身后的云雯。
三名少女嬉闹了一番后,唐婉珒喝了一口凉茶,说道:“皇后娘娘应该也不知情,那日和她谈及此事,娘娘亦是一脸担忧之色,不似做假。”
话语停顿,唐婉珒将双臂伏在桌面上,头枕着手臂,侧头望着夜空,口中疑惑地说道:“若就是想灭了温氏,为何不能降个明旨呢?若是就此一石二鸟,那子墨哥哥能看不出吗?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夜风流转,花香四溢,凝露园中的三名少女不再言语,都伏在石桌上,望着星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明月在不易察觉地移动着,将银辉倾洒在她们的身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